阮玉山:“不畫。”
九十四:“那兩個要我賠錢的村民。”
阮玉山:“不畫。”
這也不畫,那也不畫,九十四一頭霧水,于是随口試探:“那畫席蓮生?”
阮玉山微微朝他側目:“誰是席蓮生?”
九十四望着阮玉山不吭聲,阮玉山等了片刻,像是反應過來了。
“你的夫子,”阮玉山的語氣變得涼悠悠的,很慢條斯理,“畫完了你要拿去幹什麼?和你的挂在一起?”
九十四不明白阮玉山為什麼想把他的丹青和席蓮生的挂在一起,不過他很尊重阮玉山的想法:“你的畫,你想挂就挂。”
他隐隐嗅到一點不對勁,興許是從他說出“不喜歡”那三個字開始,這點不對勁就在他們兩個人之間慢慢擴散了。
而他沒有及時驅散,使得現在氛圍有些緊張。
“好啊。”阮玉山伸手攪了攪鍋裡的熱水,這是他原本打算今晚燒給九十四沐浴的水。
用手攪完,他指尖挂着水珠,放到眼下撚了撚:“挂完了,我再把刺青給你解了,還你自由。怎麼樣?”
“那很好。”
九十四一聽就知道阮玉山又在信口開河。
他不信,不過也不打算忍氣吞聲,他不是會連續兩次讓人欺負到頭上的蠢蛋。
阮玉山敢說,他就敢回:“你還我自由,我記得你的恩情。”
阮玉山聽見這話彎了彎眼睛。
他終于轉過來看向九十四,笑吟吟道:“你還想要什麼?”
“名字。”九十四目不斜視,“你給我取個名字。”
這話他倒是真心的。
他想有個名字,奈何認知有限,中原人怎麼取名,哪些字作名,那些字作姓,他一概不清楚,若是随随便便取一個四不像,豈不是跟蝣人九十四這個稱謂沒有區别?
阮玉山什麼都會,什麼都能做到最好。九十四想,讓他給自己取個名字也會取得很好。
“取名字?”阮玉山半是靠半是坐的挨着竈台,垂眼重複了一遍這幾個字,“席蓮生問你要名字,你就來找我?真是難為你,還得忍着不喜歡。”
九十四不說話了。
他覺得阮玉山這說法哪裡不對,可是仔細一想,每個字都不出錯——他确實是因為席蓮生問了名字才想給自己取一個,也确實找了阮玉山幫忙,再者,他确實不喜歡阮玉山。
細究起來,阮玉山每句話都是正确的。
阮玉山見他不說話,眼神更陰沉了。
既然九十四沒話可說,那就别怪他不高興。
他不高興,九十四也别想好過。
阮玉山從竈前站起身,大步流星走過來,輕飄飄地奪走九十四手中那副刺青,頭也不回地扔進門前竈中:“要我取名字?你知道什麼人才配讓我取名字?”
九十四仰着頭,看向伫立在自己身前的阮玉山。
“我的家奴。”阮玉山俯視着他,眼色冷得不像話,一字一句地問,“你想做嗎?”
九十四搖頭。
他對旁人的每一個問題都會認真思考過後再進行回答,哪怕是阮玉山這些帶着不清不楚的惱意的羞辱——倘或九十四像蔑視馴監那樣蔑視阮玉山,他滿可以像昨天一樣對阮玉山的任何話都充耳不聞,任何問題都視若罔聞。
可是他已漸漸清楚,阮玉山對他并無人格上的輕視,既然如此,他便認為自己也該平等地對待阮玉山。
怎料他這次還沒開口,就見阮玉山緩緩彎腰,湊到他面前,低低吐出三個字:“你也配。”
九十四微微一愣。
“自由,名字,恩情?”阮玉山臉色突變,那副傍晚看起來還很順眼的眉目忽然變得使人憎惡起來,他豁地起身,再不拿正眼瞧九十四,陰沉沉地問,“誰稀罕你的恩?”
九十四的愣怔隻有一瞬,此刻他發現阮玉山在他跟前又高大了起來。這樣的高大并非是白天教他寫字,晚上為他燒水時那副身軀的高大,這完全是在饕餮谷初見那天早上,對方遠遠高坐在看客席上那股傲慢的高大。
“你喜歡我如何?記恨我又如何?”阮玉山問,“你是觀音菩薩還是玉皇大帝,能殺了我還是供奉我?”
阮玉山皮笑肉不笑,和在饕餮谷時的神态如出一轍:“你當你的喜歡是什麼?又當我是什麼?誰想要你的喜歡?”
九十四的目光冷了。
阮玉山低下頭,蓦地伸手,虎口卡住九十四的下颌——他也最是厭惡九十四的這個眼神,像看仇人一樣看他,像恨仇人一樣面對他一言不發。
既然九十四不說,那就他說。
“什麼是自由,你也配在我面前要自由?東南西北你知道怎麼走?從這兒走出去你活得到十天嗎?名字——什麼不三不四的東西跑你面前問上一句你就肝腦塗地。還敢讓我給你取名字?”阮玉山卡住九十四的那隻手向上用力,擡起九十四的頭,“你死了不要緊,别耽誤我的事!你真當以為自己多了不得?我還得看你臉色?”
九十四眼角驟縮。
是了,他終于想起來,阮玉山在饕餮谷買走自己時花了整整幾十萬金子。
他是有用途的,大用途,耗費了這個主顧大把的金銀,是阮玉山買回去的獵物。
阮玉山不惜花大價錢買他,是有正事。
聽馴監說中土的人最善假以辭色,他同阮玉山不過待了兩天,就險些以為對方不是仇人了!
九十四額前的青筋突突地跳,一邊是跳阮玉山這些中土來的大老爺們最是心狠手辣,把蝣人抽筋剝皮從不留情;一邊跳自己糊塗愚鈍,被喂了兩口好飯就真像饕餮谷的狗似的沒心沒肺,以為自己能跟人平起平坐了。
想到這裡,他眼中的銳光又平息了。
得多謝阮玉山,一語點醒夢中人,否則他還真快忘了自己原本要幹什麼。
九十四眼底飛快劃過一抹蟄伏的殺意。
“天下衆生,不過草芥。”阮玉山的力氣大得幾乎快把九十四掐死,他的眼角也微微抽搐着,死死盯住九十四漂亮又可恨的臉,“誰的命不是輕如鴻毛,你又自以為你幾斤幾兩?我看你仗着自己幾分姿色,分不清主次輕重,看不懂天高地厚了!”
他說完,一把甩開九十四,慢條斯理整理好自己剛才為了給九十四做飯才撸起的袖子:“我告訴你,我在一天,你是我的人;我死了,你是我的鬼。想要自由?等下次投胎,繞着我走。”
九十四被他甩到側身躬在桌邊,半個身軀隐在陰影裡。
兩個人許久都不言語,隻聽到屋外竈上的洗澡水煮得沸騰,屋子裡九十四大口呼吸着順氣。
半晌,九十四緩過了一口氣,從燈下漆黑的陰暗處擡起臉,仰視着阮玉山,眼睛藏在眉骨下的陰影裡,嘴角慢慢揚出一個笑。
“是,阮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