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又是一個人在院子裡。
他百無聊賴地掃了地,喂了馬,竈上還煮了飯。
不在府裡的時候,阮玉山其實對這種親曆親為的日子過得很是自得。
身在何等環境便自處何種身份,在府上日理萬機是正事,同樣,隐姓埋名的時候,在這一方小院洗衣做飯對他來說也是正事。
給九十四的馬喂草的當兒阮玉山抱着胳膊沉思了半天,決定不給九十四取任何名字。
他了解自己,也自認還算了解九十四。那種倔得九頭牛都拉不回心意的人,是旁人一次不忠,他便百次不用的性子。
阮玉山知道自己是沒資格給九十四取名了。
不過他雖然沒有取名的資格,但總有引薦的資格。
九十四是不懂中原那些取名的規矩和習慣,因此決不會輕易給自己找個名字就使了,不找阮玉山,必定也會找别人。
阮玉山也不樂意讓席蓮生後來居上——平心而論,他其實很清楚九十四與席蓮生之間并不會産生什麼非同尋常的感情,他不喜歡席蓮生,隻是因為這個人的出現讓他發現九十四待他總是比常人更低一等。
怎麼任誰來了九十四都能客客氣氣溫溫和和,一到他阮玉山面前就成天擺個臭臉?
他阮玉山是窮酸了,還是迂腐了?身上有味兒,熏得九十四老遠見了他就眉頭直皺?
若是整天隻對着他皺眉頭那也就罷了,阮玉山還能糊弄糊弄自己九十四天生就是個臭臉;偏偏席蓮生撞上來,讓他瞧見原來九十四也是會好好說話的。
一個鄉野村夫,地位還能高到他頭上去了?
阮玉山冷着臉,因為對九十四感到不滿,連帶看九十四的馬也不順眼。
他把九十四的馬嘴裡最後一口草扯出來,丢到旁邊,在低低喘氣的馬叫聲裡轉身往竈前去做飯。
做完了午飯,九十四沒回來。這是阮玉山能預料的。
誰發脾氣不是發個一天半天的?
阮玉山表示體諒。
晚飯過了,九十四還沒回來。
阮玉山背着手在屋檐下踱了幾個來回,決定不等了。
他今晚還有别的事得做。
明天是望日,今夜過山峰旁的礦山礦道會打開,阮玉山得先下去看看地形,若是能趁幹麂尚未複活直接找到阮老太爺的骨珠是最好,以免明天碰見複活的幹麂,生出不測。
他從包袱裡拿出一早順備好的工具:火折子,羅盤,繩子,挂鈎,和一把扇子。
又拿紙筆寫了一句話放在桌上:飯溫在鍋裡,夜間不要外出。
寫完以後阮玉山想了想,認為這話太過溫和,拴不住九十四,于是又回頭加了一句:如若不聽,待我回來,将腿打斷。
他感知得到九十四就在附近,興許是不想見他,才一直沒有回家。
從此處到礦山還得走上大半個時辰,阮玉山牽了馬,提胯上座,雙腿用力一夾馬肚子,朝身後的某個方向喊道:“回去吃飯!”
說完便駕馬離開了。
他今夜必定是回不來的,且不說礦道情況如何,就算他走運早早找到了老太爺的骨珠,那這村子夜半也不能見人——他還沒蠢到半夜跑回大霧裡送死的地步。
俗話說要修礦道,先立礦井。甭管多好的山,山裡藏着多好的礦,那也不能随便找個地兒打洞進去就開始挖了。山裡的礦跟碗裡的飯不一樣,不是均勻遍布在每一處地脈。
早年間挖礦,都得先根據草木岩石的分布和走向,探尋出大概的礦脈,再不停地定點,一個點打一個豎井,豎井直直地打進山裡去,若是打得足夠深了,還找不到礦石,那就去下一個點接着打。
佘家寨的礦道修得偏僻,雖說過山峰旁邊那座山一看就是個好山,但礦脈卻不好找,當年佘老大打了很多豎井,最後才在山背面豎井底下探到銅礦,再開始鋪礦巷,也就是安礦道。
阮玉山依照老太太給的地形圖,憑記憶找到山背的那個豎井,豎井口的轱辘早已荒廢,木輪用不得,繩子也脆了。
按理,礦道口還有個專門負責人員運輸的口,叫馬頭門。不過如今整個礦道都停止運作了,從哪個口下去都一樣,阮玉山也就不講究了。
他取下挂鈎和繩子,把繩子一端在自己腰上饒了兩圈,又把另一段系在挂鈎上,找了一處堅硬龐大的岩石,将挂鈎打進石後土地裡,再回到豎井前,拿出火折子,點燃離開屋子前随手拿的木柴,丢進去,瞧見木柴落地後扔在燃燒,才攀着豎井慢慢下去。
在豎井裡落了地,阮玉山打開折扇一邊朝前扇氣,一邊拿起火把四處看了看。
這礦山裡的各處巷道修得四通八達,果然如傳聞所言,原本坍塌過後該被廢石填滿的礦道此時空空蕩蕩,當真一到朔望日前夕就跟被清掃過一般對外打開了。
阮玉山舉着火在目前唯一一條平巷中行走,舉目所見每條礦道四面都布滿加固的木條,在采完礦以後的地方也不難看出用廢石回填的痕迹,可見當年阮老太爺留在佘家寨的監事沒吃白飯。
如此堅固的礦道,實在難以想象會因何坍塌,又為何将數百口人盡數埋葬在此。
阮玉山越往前走,礦道愈發黑了。
火把逐漸找不清前方和四周的礦壁,就連每條道四面的護架也得從湊近了才能看。
阮玉山伸直手臂,盡可能照亮遠處,雙眼盯着自己的腳下,用玄息感知自身前後,以免突然遭遇襲擊。
他一步一步走得愈發謹慎,越往裡走,外邊的世界就越遠了,連風聲也被隔絕。
荒廢數十年的礦道寂靜無比,除了他自己平穩到幾乎發不出聲音的腳步,礦道裡隻剩他的呼吸。
火光漸漸微弱到隻照得見火焰周圍數寸的範圍。
萬幸,阮玉山的玄息并未探查到礦洞中有任何其他的存在——至少沒有任何其他玄者或妖物的存在。若隻是存在沒有玄氣的普通人,他的玄息探查不到,那内力也該感受得到。
除非,這裡有玄境比他更高的人,能在他的感知中隐藏自己的玄氣。
這種人在世間千萬中難找其一。
阮玉山雖然自負,也絕不是掉以輕心之輩,他走得愈發往裡,便越謹小慎微。
礦道裡久無人至,阮玉山且行且看,忽然想起,那個負責運輸人員的馬頭門還負責排水和通風。
也不知這礦道裡的馬頭門是否還連接着外邊,若是沒有,他可得出去先把那個入口找到,否則今夜非得活活憋死在這裡邊。
礦井深處換氣越來越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