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盡量控制着自己呼吸的頻率,打算再往前走三丈,若在底下找不到馬頭門,他便出去找到再進來。
他胸腔起伏着,感覺自己的呼吸越是控制,就越是沉重。
他試着把呼吸放輕,可似乎完全沒用,就算是憋着氣,也能聽到呼吸聲。
阮玉山腳步一頓。
是他的頭頂一直有人。
“誰!”
他将手中火把蓦地舉高,擡頭看向頭頂呼吸聲所在來源,目之所及卻隻有森森礦壁和一節節支撐礦道的木格,瞧不見别人絲毫的身影。
呼吸聲還在繼續。
手中的火把微不可察地朝後方飄閃了一下,阮玉山猝然轉身,将火把對準方才餘光所見,以平時握槍的姿勢直直刺入來人面門。
火把穿過了對方的身體,卻不見有任何變化。
這隻是一個幻影。
阮玉山面前的男人看起來隻有二十來歲,最多不過三十出頭,身量是芝蘭玉樹,長相也是風流倜傥,劍眉星目,若真變成個實打實的人站在這兒,半點不比阮玉山差到哪去。
對方抱着胳膊,悠閑地倚靠在礦壁上,笑吟吟地喊:“小玉山兒。”
這是阮玉山年幼時老太太對他的稱呼。
阮玉山收回火把,凝神注視眼前的幻影。
俄頃,他開口道:“曾祖父?”
阮府每個家主在接任州主之位時,都會請先生提前來府中做一張丹青。
阮老太爺年輕時的畫像就挂在阮家宗祠裡,阮玉山從小看到大。
“眼神不錯嘛。”英年早逝的阮老太爺站直身子,繞到阮玉山身邊,虛幻的胳膊拍拍阮玉山的肩,“本老爺是不是比畫像上好看許多?”
阮玉山睨着他,還沒開口,又見對方摸了摸頭發,點點頭:“我自來不上相。”
“……”
阮玉山雖然向來很認可自己的脾性,但如若眼前有個跟他一樣甚至超乎他十倍難纏的人,他就沒那麼認可了。
何況這個人還相當的為老不尊。
他擡臂想要撥開對方搭在他肩上的手,觸到一片空氣之後,發現撥不開,便往旁邊挪了一步,不情不願做了個禮:“孫兒此次前來,是奉老太太之命,尋得您老的骨珠,拿回去安葬。”
阮老太爺挑着眉毛看這人裝模做樣在自己面前叽裡呱啦一大通,末了,見阮玉山等他回複,才恍然道:“啊,骨珠啊。”
他再次繞開阮玉山,輕飄飄地往返回的路上走:“跟我來。”
也不知是不是阮玉山錯覺,自家曾祖父與自己擦身而過時似乎翻了個白眼,還嘀咕了一聲:“裝什麼。”
阮玉山乜了曾祖父的背影一眼,懶得跟一個鬼計較。
“少在背後瞪人,”對方頭也不回,“我看着你呢。”
阮玉山至思索了一瞬:“這整個礦道都是你?”
“很聰明嘛。”老太爺負手,徐徐前行,“不過并非整個礦道都是我,而是我,獻祭給了整個礦道。”
礦壁上的呼吸聲跟随他們的腳步起伏。
“獻祭?”阮玉山問,“為了佘家寨的人?”
阮老太爺終于回頭了,帶着一種頗為贊許的眼光:“不愧是我孫子。”
“……”
不愧是他老太爺。
如果對方不是他曾祖父,阮玉山這兒已經把人腦袋擰下來燒茶喝了。
“這礦山旁邊有個細細長長的山頭,你應該聽說過,叫過山峰。”阮老太爺随心所欲起來跟阮玉山如出一轍,根本不管别人看不看得慣,隻管自己想說什麼,“過山峰有幾個來曆,想必也不需我贅述。當年佘家寨挖這座礦,那得歸咎我的指引,若不是我拿此處礦山當聘禮,佘家寨上上下下數百口人也不會葬身于此。”
他說到這兒,語氣一頓,似乎開口想問什麼,不過話到嘴邊還是停下,先把要緊的說了:“這礦山緊挨過山峰,而過山峰又恰好是傳說中無相觀音封印妖蟒所在。佘家寨人的死因其實很簡單——那時他們挖礦挖得太深,挖到了那把觀音用來封印蟒蛇的三尖戟。”
這一挖便觸怒了神器。
幾乎是眨眼的功夫,整個礦道天崩地裂,從内部轟然坍塌,佘家寨整個寨子連同阮老太爺留在此處的監事全部因此喪命。
神器之怒,響天動地,找不到罪魁禍首祭天,怒意便難以止息。
“他們在變成幹麂之前,日子可沒那麼好過。”
老太爺終于走到阮玉山進來的豎井下方,他定立在不遠處,望着井口投射到自己腳下的一束微薄月光,背影略顯伶仃寂寞:“幹麂不過是像活死人一樣每逢朔望便醒來勞作,太陽升起便繼續長眠。我來贖罪之前,他們每時每刻都在遭受巨石壓頂的折磨,想喘喘不過氣,五髒六腑時時刻刻都在被不斷地震碎又愈合。這樣在生死邊緣徘徊的日子,他們撐了很久。”
直到身體被不斷散發的怨念蒸發成了瘟疫。
人不是有恨才會有怨,隻要在經曆痛苦,就會不由自主産生怨念,這不是人的意願所能抗衡的。
“他們不恨我,也不想害我。因為我死了,他們的大小姐就會難過。”老太爺仰起頭望向井口,“可是他們的怨念太過強大,想出去的欲望太過濃烈,最終怨氣化作瘟疫,殘害了山下一方百姓。”
阮玉山沉默片刻:“那個跑回阮府傳假信騙你來此的二當家,是他們設計的?”
阮老太爺背對着他搖頭:“你高估了佘家寨的冤魂。”
礦道中靜默了許久,阮玉山聽見老太爺開口。
“那是神器的追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