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着跑着,他的餘光閃過一抹人影。
席蓮生?
阮玉山停下腳,躲避着山石退回去,站定在席蓮生跟前。
他沒看錯,正是席蓮生。
此人窩在一處搖搖欲墜的三角區,人已陷入昏迷,身上落滿了灰,臉部還有不少傷口,一看便是被落下的山石打出來的痕迹。
阮玉山再看席蓮生懷裡的東西,額前青筋瞬時突突直跳。
老太爺的骨珠!
他伸手奪走席蓮生手中那顆澄澈到已近乎透明的高階骨珠,一腳把人踹醒,眼看席蓮生剛剛睜眼就搖搖晃晃要往山底滾下去,阮玉山再拎住對方衣領,幾乎快單手把席蓮生整個人從地上提起來。
“又是你!”阮玉山目眦欲裂,“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席蓮生胸口被猛踹一腳,人還未醒,先嗆出一口血來。
接着他在阮玉山手中被迫轉醒,眼珠子木然地轉動兩圈,慢慢将視線聚集在阮玉山臉上,鼻腔裡後知後覺湧上一股自己咳出來的血腥氣,血氣中還夾雜着眼前濃烈的塵煙味道。
席蓮生看見阮玉山,神思回來了一半,再看看塵沙飛舞的整個礦道,開口先問:“這是哪兒?”
阮玉山可沒工夫陪席蓮生裝傻充愣。
他攥着對方的衣領,一把将其掼到礦壁,直接把席蓮生雙腳拎着離了地,同自己平視道:“這裡的骨珠,怎麼會在你手上?”
阮玉山手勁可不小,席蓮生被這麼一抓一撞,感覺自己像個撞鐘的橫木,内髒跟着晃三晃不說,整個人骨縫裡都能抖兩斤骨灰出來。
再讓阮玉山來這麼一下,他直接腸子竄到腦子裡,整個人給搖勻了。
“什麼骨珠……”他艱難地從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随即便發出劇烈的咳嗽,同時看向自己的手,正好瞧見那顆所謂的骨珠被阮玉山拿了過去。
席蓮生愣了愣,眼中閃過一抹怪異神色,卻依舊堅持道:“我不知道……我不認識。”
“放肆。”阮玉山一眼看破他有所隐瞞,心中戾氣更甚,手上又加了兩份力道将席蓮生掼死在牆上。
他攥着席蓮生衣領的那隻手死死正抵住對方的咽喉:“在我面前撒謊,找死?”
席蓮生險些窒息,隻能不斷拍打阮玉山青筋暴起的手背:“我真的……不知道。不是我,是……”
席蓮生咬了咬牙,似乎很不願說出那兩個字:“……我娘。”
阮玉山皺眉。
他正要再問,席蓮生卻腦袋一歪,徹底昏死過去。
阮玉山是很想再結結實實用一腳把人踹醒,可惜現在時間不允許。
他往自己還沒跑到的遠處舉目望去,新落成的空洞幾乎已全部成型,果然不出他所料,這些空洞同村子外那些胡亂栽種的柳樹一樣,排出來的是同一個陣法——金鈎陷。
大祈的疆土從地圖上看是一個相對規則的祥雲形狀,橫豎對折畫線下來,上下左右幾乎對稱,因為中原地區便有兩個統稱,以國水乾江為界,分為上中原和下中原。
金鈎陷便是上中原一個百年玄門——無方門的看家本事。
而這本事的來源,相傳是百年前無方門的創始掌門年少時求武不順,苦苦拜師不得,在一個雪夜偶遇一位得道神醫,對方随手提點了他一招縛靈術,術法便喚無方掌。将這招教完後,神醫又提點他,叫他往上中原走。
還是個窮小子的創世掌門将這招學了去,輾轉到上中原時,正遇一小城鬧蛇災,他便以此術抓蛇,一邊靠此掙錢謀生,一邊借抓蛇的功夫精進自己的術法。
後來蛇災結束,他也靠此積累了一些财富,加上那兩年他的無方掌在别的地方沒精進到,在捕蛇這事兒上縛靈一縛一個準。
又因他自己有些雄心壯志,腦子也靈光,也勤勞肯學,下裡巴人和陽春白雪的東西都來者不拒,日子一長,便想到個法子——把民間廣為流傳的“觀音過山留三尖戟縛蛇”的傳說同自己那套無方掌綁定在一塊兒,又将無方掌加以自己的想法改變了招式和流傳方法,以傳說中觀音打蛇的那把三尖戟為本,以戟代掌,結合原本的縛靈術,創造了“金鈎陷”這一陣法。
再找人四下散播,刻意把他這套戟法引導為觀音遺留的打蛇術,吸引來一部分信衆後開派收徒,漸漸地,幾十年時間便把無方門做大。
百年過去,無方門開派掌門早已過世,手下弟子卻還算不負師恩,不僅将金鈎陷發揚成了看家本事,還每隔四年舉辦一次縛靈戟會,集結天下用戟英豪,在一塊兒切磋,以此為特色,在各大玄門中占據自己的一席之地,長久地有了聲量。
而當年那個随手點撥無方門老掌門的神醫,卻還活着。
醫者長壽,何況還是和白斷雨齊名的神醫。
好巧不巧阮玉山還認識,正是鐘離善夜。
“金鈎陷”這陣法,脫胎于鐘離善夜的無方掌,原本掌法是走步為營,将所要縛靈的妖物先以七步腳法作陣,再用手起勢,存殺氣于掌間,将腳下七步陣法走完,集中玄氣結印于掌,再将最後一掌打向妖靈七寸——世間生靈,并非隻有蛇的命門才在身體七寸,舉凡有形之物,按身量比重劃分,打其七寸便是扼其命門。人之骨珠,貓之後頸,大部分皆在其所謂“七寸”之位。
無方掌旨在近戰,單人為陣,憑赤手空拳将有形之靈降伏于手;金鈎陷所對敵手則更為寬泛,玄力所至,可以束縛沒有化形的任何魂靈,哪怕是一座山,一條河,此法以戟為筆,以玄力為墨,當敵手太過強大時,甚至可以多人作陣,在所處之地劃出七步地符,最後将玄力注入長戟,将戟打入妖靈七寸。
阮玉山先前在村外看那幾株柳樹排布時雖覺得蹊跷,但因柳樹高大,人又身處地面,頗有種身在此中便難以縱觀全局的意思,隻依稀看出那興許是個陣法,卻沒辨出那便是無方門的金鈎陷。
如今眼睜睜看着整座山自毀塌陷,大半山石滾落至基部空洞連結成陣符,阮玉山才驟然想通,那幾株柳樹是金鈎陷的第一招“七步地符”,而扼制此處妖靈的緻命殺招。
而打中其七寸之處的東西,便是自家老太爺的骨珠!
如今骨珠被取,金鈎陷解陣,整座山便以自己為媒介,用滾落的山石再創造了一個金鈎陷陣法。
可這一次,用來打在此地七寸的,會是什麼?
阮玉山思來想去,隻能想到一個東西——那便是自己的骨珠了。
可他怎麼想都覺得不對:自己來到此山不過偶然,倘或他今天改變主意沒有進山,那這陣法豈不白做?
正凝神思索着,他聽見身側的礦壁傳來轟然一聲巨響。
有人打破礦壁,從迸濺的飛沙走石中縱身而進。
阮玉山看了好一會兒,才敢确認這是九十四。
這人此刻着實稱得上一聲狼狽,衣服上四處都是顔色詭異的泥塊,整張臉髒得簡直看不出原本面貌,唯有那一雙眼睛依舊深邃明亮。
九十四的鼻尖眼下不是沾了泥巴就是帶了灰,烏長的卷發也亂七八糟,整個人髒兮兮的,雙目卻帶着冷冷殺意。
最重要的是,九十四身上挂着阮玉山的包袱,不知從哪兒順手撿的石子在衣兜裡搖搖欲墜要快落出來,他後背還背着阮玉山的木槍,左手拎着一隻碗,而右手,手腕上纏着阮玉山為他裁下來的披風錦帶,手心則拿着一把青光凜凜,與人等長,雕琢非凡的三尖戟。
倒是很有一副拖家帶口跟人惡戰過三百回合的模樣。
阮玉山先是一怔,随後眉尾微微一挑。
冒死來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