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還沒來得及跟他老太爺回嘴,這一整個礦道就恍惚搖了一下。
他眼珠子一轉,擡頭問道:“您老人家骨珠被拿了?”
礦壁裡沒有再傳來聲音。
阮玉山明白了,他老太爺的元神消散了。
剛才礦壁上提醒他的那一聲,大抵是老人家在消散前,最後一刻的彌留之語。
神器和骨珠在封印中各司其職,骨珠同時也受神器束縛,阮老太爺元神消散,必是骨珠離位,觸動禁制了。
整座山在眨眼間猝然震響,大大小小的碎石從礦壁的各個木格間落下,地面不斷産生劇烈的搖晃,以一種天崩地裂的架勢向内塌陷着,仿佛開啟了某種自毀的過程。
阮玉山定神一想,以眼前這座山塌陷的方式來看,應當是神器——又或是無相觀音當年将神器安排在此,為保封印重重加固,親自設下的禁令。
一旦原本的封印被外來者蓄意破壞,首先觸發神器的殺制,就像當年礦道裡數百個佘家寨的人,觸碰神器結界的一瞬眨眼間變作幹麂,同阮老太爺的骨珠一起永遠駐守在此;若神器一時找不到罪魁禍首,再慢慢用自己的方式去感應和尋找,比方通過變成幹麂的佘家寨的人的記憶判定和搜尋到阮老太爺,将其引誘至此殺死。
可什麼情況會導緻一整座山驟然傾塌自毀?
除非是狀況十分危急。
——過山峰。
阮玉山心中一震。
難道是被破壞的封印在驟然之間壓制不住過山峰的力量,加之神器不願讓盜取之人從此逃脫,才會在頃刻間催動山崩之法,将其短時間内再壓制一段日子?
那到底是誰來盜取骨珠?
身後傳來一聲巨響,阮玉山扭頭,發現身後的豎井早已坍塌,被碎石填平了。
阮玉山負手看向不斷向前延展的礦道,嘴角雖還挂着跟老太爺揶揄時的笑,眼色卻早已陰冷下來。
他倒要看看,是誰敢動他家老太爺的骨珠。
阮家人從來是個比個的有主見。
阮玉山打定主意要跑的時候,能溜得比誰都快;倘或他不想跑,老太爺的話也不管用。
他既然答應了阮老太太要拿回骨珠,若是因着其他緣故拿不回去也就罷了,比如天災,又比如阮玉山得先找到另一件神器替換老太爺的位置,這些他都無話可說;可若是人禍使得骨珠失竊,害阮老太爺神魂消散,阮玉山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人大卸八塊拿回去給老太太一個交代。
整座山脈在逐漸分崩離析,他的腳下出現了許多裂痕,無數的石塊從他頭頂墜落砸下,阮玉山一邊伶俐躲着,一邊往礦道深處走去。
他不打算跑,也跑不了——從察覺出不對勁那一刻起,阮玉山心裡就有了自己的打算。
死是死不成的,再大的山崩跟遇見沒有那羅迦那晚的情況也不同。
被那羅迦殺死,硬生生讓那畜生嚼碎了骨珠吞吃進肚子,這是實實在在的絕路,因此阮玉山初遇那羅迦那晚會拼了命地跑,不跑就真沒命可活了。
但若此地隻是山崩,他肉身在此被毀,隻要還留有一顆骨珠,阮家自然有秘術讓他可活。
這也是他不打算往外跑的主要原因——山體塌陷,落石亂滾,他要是出去了指不定會被泥石流沖到哪兒去做孤魂野鬼;佘家寨的礦道有自己的路徑和構造,倘或他真在此遇到不測,留在礦道深處,阮家打發人來尋,首先便是探着礦道的位置摸排,早些找到他的骨珠,也省得浪費時間。
骨珠還在,九十四的性命便不會受到牽連,說不準還會因此解除跟他的刺青關聯,思及此阮玉山更是氣定神閑。
何況他也不認為自己今日真會喪命在此。
當年老太爺孤身入礦,興許懷揣的便是阮玉山這般想法。
可惜阮老太爺不走運,沒料到要取自己性命的是降世神器;而當時的礦道詭異非常,從來有進無出,阮家也不敢貿然派人來尋老太爺的骨珠。
人算終究難以勝天。
阮玉山是青出于藍勝于藍,比他老太爺更自負,更傲慢,更不怕死。
頭頂接二連三傳來山體倒塌的轟鳴,一片片灰塵連結成水簾似的傾瀉而下,大大小小的廢石順着礦壁滾落,次次都隻差毫厘便砸到阮玉山身上。
他順應山體搖晃的頻率在礦道裡間或颠倒方位飛快地跑着,跑了不過兩丈,便察覺出蹊跷。
雖說山石傾塌時總是錯落滾下,可他在奔跑的過程中每隔幾步便總能到一處讓人在落腳時周身無虞的地方,就好像那個位置的一片礦壁從頭通到腳都紋絲不動——也就是說,這座山的坍塌很有可能是部分性的,甚至可以說是有目的性和計劃性的。
阮玉山按照自己的先前幾次的經驗再次停駐在一個礦道角落,果不其然,他站在這裡,任前後礦道的岩石如何松動分解,自己容身這一方天地卻安穩不動。
他四處視察了一圈,就自己目前所能看到的範圍而言,這樣的地方每隔幾步便是有一個,整座礦山保留的部分應當更是數不勝數。因為空間小,分布密,加上其他地方搖動猛烈導緻灰塵漫天,若不細看便難以發現這些遮蔽處。
至此他才确定,整座礦山塌陷的方式一定有迹可循。
山體中的碎石仿佛是分區域地呈現出某種既定軌迹,落地之後好似被劃分到了某個範圍,範圍内所有山石都在往其間一個方向滾動。
大片山體塌陷下去,山卻沒垮掉,似乎這山有一個本身搭建好的内部框架,像一個木架子上堆滿了灰,等待着某一時刻灰塵全部抖落,而木架卻會一直穩如磐石。
如今這些簌簌顫落滾入山底的岩石便是木架上的灰塵。
佘家寨的礦道并沒有建到底,現在阮玉山的位置頂多在一個山腰的高度,無數個塌陷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個深不見底的空洞,那些滾落到下方的岩石似乎正在空洞裡聚集起來。
難道這場塌陷是要等所有的山石全部滾落,露出整座山的框架才算完成?
阮玉山在礦道的角落裡飛快地思索着。
不,不對。
這座山即便真如他所想有一個刻意構造出來的框架,這框架便同山一起在此屹立多年,顯露與不顯露在本質上并無變化,山體既然在此時崩解,那必然是以變制動,為了遏制此時在封印下要出逃的妖物。
而眼下整座山一直在動的并不是這個框架。
——是無數簌簌落下的礦石。
阮玉山将目光灑向身前密密麻麻的無數空洞,它們有的挨靠得極其近,有的卻隔得很遠,雖然不同的空洞之間間隔有近有遠,但決沒有哪一個獨立于周圍所有的坑洞。
就像刺繡圖案上一個一個連成線的針腳,近則同線,遠則分線。礦道裡所有的燈差不多都被砸熄了,現在那些分批挨近的坑洞連數條曲線後全部蔓延到阮玉山身後的黑暗中。
阮玉山扭頭朝更深處跑去。
以他多年在阮家練功學符的眼光來看,這些坑洞中滾落的礦石連接成線,是在完成某種陣法。
阮玉山在礦道中健步如飛。
被他甩下的後方是無數已然落定的空洞,前方卻有大量山石還在墜落,甚至許多坑洞尚未顯露,随時都有一腳踩下去跟随礦石落空的危險。
他憑靠自己的記憶,選中延展過來的某一條不算十分彎曲的線,看清洞線的走勢,按照每個坑洞之間的間隔下腳,稍有不慎,就會随石塊一同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