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分明剛才還在好好說着話,這會子又針鋒相對起來,要不是恰巧院子外有小厮來報,說隔壁昨兒個老爺帶回來的另一位公子醒了,九十四說不準下一刻就張嘴給阮玉山咬了上去。
一聽席蓮生醒了,九十四如獲大赦,總算在亂七八糟的心緒裡拽到一根正事兒的線頭,巴不得當即從原地移動到席蓮生跟前,免得在此受阮玉山嚴刑拷問。
哪曉得屁股剛離開椅子,又被阮玉山一把按回去:“沒規矩。”
他側身而立,一手按在九十四肩上,一手負在身後,眼風凜然,隻轉頭對來報的小厮冷聲道:“叫他自己過來。”
小厮唯唯諾諾應了,利落地跑去請人。
九十四目送小厮離去,神色古怪地躲開阮玉山放在他肩上的手。
倘或對方還是饕餮谷高高在上的老爺,他還是一個坐以待斃的階下囚,那九十四會認為阮玉山的一切做派理所應當;可阮玉山自己行為不端,整日圍着他轉來轉去,擾亂了他的心智,卻又在無意間露出一副老爺的姿态,九十四便看不過去。
仿佛就因為阮玉山是主子,他身邊所有的人都該是下人。
九十四跟他呆在一塊兒,也變成了主子。
可九十四并不認為誰該當自己的下人——若是讓本來身為主子的阮老爺來做下人,他倒很有兩分興趣,甚至卻之不恭。
阮玉山的掌心落了空,扭過頭,丹鳳眼瞥向九十四,眼風還沒掃到九十四臉上,就已經瞧出這人在心裡嘀咕什麼。
蝣人為世間最下等,九十四飽受其辱,自然也不會把其他下人的地位視作理所當然。
可世間階級千百年來本就如此,有人生來是老爺,含着金鑲玉出生;有人生來是下人,賣身契附在襁褓中裹身。
還有人生來是蝣人,日夜煎熬向死而生。
即便他摸透了九十四的秉性,遣退這院子所有的近身丫鬟和小厮,也總有避免不了展露階級的時候。
偌大一個宅院,若要阮玉山事事親為,他還做什麼老爺,打理什麼生意?
給人做長工去得了。
不過他從不好為人師,對苦口婆心地同九十四說大道理的行為也并無興趣。
人是入世的動物,千裡長路以跬步而起,蝣人一生關在籠子裡,世間的準則不是九十四看兩頁書,在朝夕之間聽阮玉山說兩句話便能理解銘記的。
不多時席蓮生讓人扶着來了,兩個人便沒來得及鬧别扭。
九十四忽然起身往房裡去。
阮玉山示意小厮給席蓮生搬了凳子,又把食盒打開,放到席蓮生手邊。
這人從昨夜被帶回來就滴水未進,即便要審,也犯不着讓人餓着肚子回話。
九十四從房裡拿出一個陳舊的本子,正是那本吃羊日錄。
他現在對席蓮生好感全無,非但如此,甚至還帶着些敵對的情緒。
席蓮生是他從饕餮谷出來自認交的第一個朋友,雖說朋友不是非得對自己的一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席蓮生對他有所隐瞞是其次,對村中異象閉口不言,這一點卻幾乎能要他的命。
可笑的是,最後關頭,他還在冒險前往學堂,企圖救席蓮生一命。
他原以為席蓮生同自己和阮玉山一樣,是被迷了心智的普通人,直到他在礦道中發現此人毫發無損,才隐約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
如若九十四原本身無寸鐵又手無縛雞之力,再或者沒有那羅迦的助力,那他興許和阮玉山真的會葬身在那個小小的村落,成為那些傀儡淤泥的一部分。
那他原本所有的希冀,為了族人做的那些雖微不足道卻還稱得上夜以繼日的努力,全都會毀于一旦。
席蓮生是比阮玉山更危險的仇敵。
阮玉山至少坦蕩,從一開始就讓九十四知道自己不是好人。
而席蓮生,在他察覺出蹊跷的第一時間,非但沒有好意相助,反而刻意安撫,告訴他一切正常,引誘他繼續待在村中,險些失去理智。
哪怕對方當初隻是袖手旁觀,九十四也不會失望。
畢竟書上有詞,說獨善其身。
九十四認為獨善其身是人之常情,犯不着去怨恨。
可席蓮生看起來更像是想拉他下水。
他不配做他的朋友。
九十四心想,看來“朋友”二字,是絕不能草率相認的。
他冷了心腸,說話也帶着半分寒意,不再客氣,指着那日錄問:“這簿子是誰的?”
阮玉山抱着胳膊站在他身後,原本還因為九十四對見席蓮生這事太過積極而不大高興,一聽九十四這個語氣,眉毛先是一挑,随即看向那羅迦,瞅見這家夥也在對着席蓮生龇牙。
他當即打量起九十四的背影,發現這人回去拿簿子的同時還特地穿好了鞋。
怎麼在他面前就不穿鞋又不洗臉的?
原來是跟席蓮生見外。
阮玉山低頭摸着鼻尖笑了笑。
那席蓮生原本将将轉醒頭還暈乎着難受,糊裡糊塗被人帶到院子來,先接了九十四的簿子,聽見對方泠泠質問,心中不免頹喪。
一擡頭卻瞧見阮玉山躲後頭偷笑,一時便有些摸不着頭腦,拿不清這倆人到底是個什麼态度。
九十四見席蓮生望着阮玉山一臉莫名其妙,心中怪異,便順着對方的目光往後看。
才一轉過去,就見阮玉山神色肅穆,威嚴高大地背着手立在那裡,漠然開口,對席蓮生呵斥道:“看我做什麼?這東西是我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