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蓮生像是早就知道阮玉山會問出這話,提起了慧,他倒仿佛理虧似的垂下頭,脊背深深起伏了一下,聲音裡帶着點歉意:“我娘她,不認識了慧。她認識的……是雲真小師父。”
阮玉山皺眉:“雲真?”
席蓮生頹喪點頭:“是了慧小師父的師兄。你既知了慧,便該知道雲真。雲真道長他——死在村子裡了。”
“雲真初到此地時,并不是被我娘在衣棚攬下來的。他是察覺了村外那條河水的異樣,主動留下的。”席蓮生遮住眼睛,似是悔痛不已,雙肩微微顫抖,竟是比說起他娘時還要激動幾分,“那時我娘問他——不,村子裡和周圍路過的人,就算不問,他也逢人便提,拿着他小師弟的畫像,說他正下山找自己的師弟了慧,如果有人瞧見,還請告知他。興許是雲真提過太多次,我娘便記住了了慧的法号。”
這倒是跟阮玉山所知的情況幾乎無差。
“雲真是個好人。”席蓮生說起雲真,始終低垂着腦袋,叫人看不見神色,隻聽語氣可知真是十分難過,“他才發覺河水詭異時,由于疫靈妖力強大,不敢貿然下河,但還是在河邊立了地符,以防有人誤入其中遭受不測,還說待自己修養幾日,便會想法子探查河中古怪。我娘為了護他,連續幾晚親自夜夜去他院中點火盆。”
“疫靈在你娘的阻撓下不得手,便輪到你出手了?”阮玉山憑借席蓮生所言,心中已猜到後續,“你親自去院外打滅了火盆,讓疫靈将其卷入河下生生害死。倘若當初我們沒有得了那羅迦血液護院,想必不出幾日,也會遭你毒手?”
席蓮生沒有否認:“怪我。怪我太過心急,隻想讓我娘随疫靈的寄生活下去。如若我再多等等,說不定雲真道長……真的有法子救我娘。”
“哦?”阮玉山并不為他的情真意切所打動,“你如何知曉他有法子能救你娘?河岸邊那地符,當真是雲真插的?”
如果席蓮生說是,那勢必可疑。
河邊地符阮玉山早去探查過,一早發現那地符威力甚小,别說攔人,就是攔隻貓兒都夠嗆,頂多攔點蒼蠅蚊子。
雲真若真是要立地符以免讓人靠近,絕不會設如此簡單的陣法。
加上那地符設立手法相當生疏,壓根不會出自雲真之手。
席蓮生摸了摸身上的衣兜,摸到一半才想起什麼,又停下來解釋:“河岸邊的地符,一開始是雲真道長設的。隻是後來你們所見,并不是出自他手了。”
他說道:“那是我娘插的。他死後,我娘在他住過的屋子裡撿到幾本古怪的冊子,上頭寫了許多奇怪的陣法符文——那得說到河岸每晚的動靜了。”
阮玉山知道那些冊子。
那便是他小時候和了慧嘴饞偷學裡頭術法捉山雞烤着吃,結果最後差點燒了山還挨一頓打的東西。
九十四忽然歎了口氣。
阮玉山和席蓮生都莫名其妙地望過去。
隻見九十四又有模有樣地踱起步,一副老大爺的架子,慢條斯理地說:“河裡的怪聲,是疫靈夜間不得手時,将留宿的人吸引出去的手段。”
阮玉山那張神色刻薄的臉一轉向九十四便不自覺有了點笑意,好像九十四這個人本身就讓他瞧着很有意思似的。
他先席蓮生一步問九十四,倒不像是真想追問什麼,隻是想逗一逗似的搭話:“你怎麼知道?”
九十四不搭理他,背着手走過去想拿點食盒裡的芋花糍吃吃,剛要伸出右手,想起這手阮玉山還沒替他擦過,便又把手藏進袖子裡,繼而伸出左手去拿糕點,同時說道:“村子裡夜間無人,是變作了淤泥的村民們每逢入夜滾進河中找到自己的軀骸,以免肉身長時間離開骨珠發生異化或者腐爛。”
“可是雲真來了。有了他的地符,夜間村民不進河,遲早會被他察覺異常。”九十四少有說了那麼長一串話的時候,雖然說的話簡單,卻難得地流利。
他剛要把芋花糍放進嘴裡,卻忍不住習慣性地低頭用鼻尖嗅了嗅,又想到食不言寝不語,便沒吃,隻拿着:“所以那地符也被你拔了。直到雲真被害死,你娘為了阻撓疫靈殺人,又學他的手法去擺地符陣,可是擺得不像,被阮……”
九十四指向阮玉山。
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時至今日,自己還不知道阮玉山叫什麼名字。
阮玉山整天阿四阿四地喊他,他卻不怎麼呼喚阮玉山的名字。
偶爾叫兩聲,也是奚落地喊一喊“阮老爺”。
九十四收了手,裝作若無其事地回過頭,随便指指阮玉山:“被他發現,敗露了一切。”
席蓮生雖然不明白九十四怎麼推測出這一切,不過他對此倒是基本供認不諱:“至于了慧小師傅,是我娘學雲真道長,逢人便說。興許希冀能撞上那麼一兩個認識他的人——雲真道長古道熱腸,了慧小師父若是聽聞他師兄曾經過此地,必然前來探尋。說不定,就能将這村子裡的一切都解救出來。哪知真讓她撞見你們,是了慧的故交。”
“疫靈怕火,所以你娘在阻止外人入河時總說要把河裡的東西燒了才好。”阮玉山聽席蓮生解釋完這一切,沒說信,也沒說不信,隻問,“那她現在呢?”
“山崩了,目連村沒了,封印若是加固了,那我娘和疫靈……應該都解脫了。”席蓮生擡起頭,眼角竟有隐隐淚迹,“要殺要剮,你們請便吧。”
“你不是我手下的人,我沒功夫治你。”阮玉山對紅州以外的事自來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天下濫殺無辜的那麼多,他可管不過來,“你要尋塊石頭一頭撞死也好,找根繩子吊死也罷,都随你。”
阮玉山說完,又看向九十四。
自己對這檔子事兒不感興趣,可不一定九十四就不願意替天行道。
果不其然,九十四站在阮玉山跟前,思考着決斷道:“你回去,守着你娘和那些枉死的冤魂。”
九十四認為自己不是席蓮生,沒有經曆席蓮生的一切,也未曾在對方手下殒命,便沒資格再去指摘對方的立場。可他也不能替那些被席蓮生協助疫靈害死的人原諒。
話音未落,他又覺得自己不太人道,剝奪了席蓮生尋死的權利,于是補充道:“或是尋塊石頭撞死也好,找根繩子吊死也罷,都随你。”
這話學得是照本宣科一字不落,還學得大大方方毫不遮掩。
阮玉山這回在他身後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