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凡出門在外,事事都有風險,就算在籠子裡,還得每日擔心受怕被屠宰,總不能因為沒了阮玉山,便做什麼都束手束腳。
九十四想,總有一天,他是要離開阮玉山獨自生活的吧?
這鋪面在外看隻是一家普通的食肆,豈知後院卻大有玄機。
院子中那個齊胸高的石墨從底部打開,便是一個幽深的暗道。
九十四站在暗道口前回頭看一眼食肆,後廚大門緊閉,不知在烹饪什麼東西,香氣好似從門縫中都止不住地往外冒。
他問齊且柔:“這是你的店?”
齊且柔沒有否認:“同朋友合夥做些小本生意。”
說完,便帶頭先彎腰進了暗道。
進入暗道,沒走幾步,齊且柔先掏出火折子,一路行走,點燃了挂壁的油燈。
“盂蘭古卷這東西,傳說是天字府才有的孤品,世間獨一份,天子珍藏。”
齊且柔走在九十四前頭,聲音輕輕柔柔地傳到後方。
“先太上皇仁厚,認為古卷書籍一類,應當為民所用,百姓共賞,因此曾叫不少校書郎進入天子密閣,将卷中一些不甚緊要的部分分别抄錄下來,再拿去統一印刷,分冊散布到民間,供人品閱。
“不過天子慎獨,為防招進去的校書郎窺破卷中機密,每一位進去的人,隻能被允許看到卷中指定的某一小段,摘抄完後,再拿去與旁人合冊印刷。”
這暗道越走越深,越走越窄,齊且柔一直在不停地點燈,這些燈與易宅中所用不同,興許是油不一樣的緣故,九十四總是聞到一股異香。
牆壁的火光躍動着,使九十四産生似有若無的眩暈,這種眩暈的感覺讓他開始不斷地想起阮玉山。
“這些校書郎中,又有不少想趁此事中飽私囊的,将古卷抄錄完畢,與同門核對完,回到家中憑借自己的記憶,私自将那一部分古卷複刻下來,拿去倒賣。以至于流落到民間的古卷版本龐雜,多年下來,許多都難辨真假。其實,真正的古卷,并不是書。”齊且柔停下了腳,回過頭,似乎在确認九十四有沒有跟上。
他忽地往後一瞥九十四,瞧見九十四踩着他影子在明亮的燭火下出神的模樣,心魂一振。
甬道裡安靜了,九十四遲緩地将目光移到齊且柔臉上,疑惑地挑了挑眉,似在質問對方怎麼不說了。
齊且柔後知後覺自己失态,低頭一笑:“其實方才我就想說,公子的容貌……實在好得過于攝人。簡直有些出格了。”
他語氣有些帶着些嗔怪:“真叫人難辦。”
九十四聽不出他這是誇還是怪。
齊且柔伸手在自己的袖袋中摸索,随後拿出一個錦帕,攤開來,裡面包裹着一個波如蟬翼的透明袋子,像是魚腸的材質,又或是别的什麼,袋子裡包着油亮亮的透明液體。
接着他拿出一把短短的匕首,抽出刀鞘時九十四慢慢往後退了一步。
齊且柔拿刀割破那個魚腸小袋,那些油亮亮的東西便沾到刀刃上,他拿刀反複在流淌着油液的錦帕上擦拭,直到一整個刀身都裹滿了油液。
一種濃豔的香氣千絲萬縷地鑽入九十四的鼻腔,他愈發難以控制地想到阮玉山。
并且想得越來越細節,越來越貼切。
阮玉山那雙似笑非笑的丹鳳眼,身上沉靜的熏香,還有他在馬背上靠着安穩睡去的胸口。
九十四察覺到了一點不對勁。
可是很快,那點驚覺不可控制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便消弭了。
齊且柔擡頭,溫和對他解釋道:“你别誤會,這隻是普通的刀油。我這刀是鐵刀,一朝不上油,便要生鏽了。”
九十四不願再往前走,他扶着牆壁,沉聲道:“書在哪?”
齊且柔眼中劃過一絲銳光,不再引誘他前進,反而自己一個轉身,加快了步子往前道:“就要到了。”
“你說你叫易四。玲珑錢莊的易三老爺,跟你是什麼關系?”齊且柔的語調變得輕快了,他似乎還有好多話想說,“難道他也是蝣人?怪不得,我說他怎麼從來不露面。”
說到這裡,他忽然咧嘴笑了:“若真是蝣人,那可就有意思了——偌大一個燕辭洲的命脈,多年來掌握在一個蝣人手上!”
齊且柔啪地按下牆壁上一出凸起的機關,隻聽九十四後方一陣巨響,驟然落下一塊黑漆漆的巨石,将他後退的路完全擋死。
九十四下意識便用盡全力去打。
以往集中玄氣便能震碎山石的手,如今竟然使不出力來。
下一刻,聽得那塊巨石中嘩嘩作響,九十四眉頭一皺,細看才發現石頭上突然多了許多細小的孔洞。
他心道不好,來不及躲開,離自己眼睛最近的一個孔洞中蓦地飛出一根利箭!
九十四空手攥住。
就在利劍離自己不過毫厘之時。
他飛快往齊且柔的方向奔去,結果當真不出所料,幾乎是前後腳的間隙,整個石塊毫無預兆地萬箭齊發,暗道中響起接連不斷的尖銳氣鳴,淬滿了不知名藥水的箭頭統統朝他飛來。
而齊且柔則在電光石火間打開了暗道盡頭的石門,飛快地朝門中亮室跑去。
倘或九十四正中下懷,同他先後進入這間亮室,那麼九十四就會在燈火通明的石室中,面對自己被兩側數十個三階玄道高手用弓箭齊指的局面束手就擒。
接着被他用刀慢慢劃破身體,在刀上媚藥的作用下催動本能,迷幻到不能自已時,被推到再前方的交易場,讓兩個時辰後光顧來此的客人們競價買下,共度春宵。
可惜齊且柔低估了九十四的耐力。
這幾天别的不說,吃喝方面阮玉山是把人喂得很不錯的。
九十四好養活,稀粥白菜都能吃得高高興興,遑論是阮玉山變着花樣親手做的東西。
吃得好了,體力就好。
隻是一個呼吸的時間,齊且柔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在石室裡,當着所有人的面,被九十四挾持住了脖子。
他都沒來得及看清九十四是怎麼閃到自己身後的。
“你知道那羅迦。”整個甬道燃燒的專為對付蝣人的軟骨散都沒能讓九十四完全失去力氣,甚至還讓九十四有功夫跟齊且柔開開玩笑,“我追過它,跑得比它還快。”
九十四附在齊且柔耳後笑了一聲,語氣帶着幾分虛弱的味道。
他擡頭四顧,發現這間石室除了兩側供那些玄者暗殺時藏身的隔間,還有許多的刀具,和一個足夠讓成年男子躺下的石床。
那些刀具有的挂在牆壁,有的就吊在石床上方。
齊且柔說:“你快撐不住了。”
他話音未落,便被九十四用五指收緊了喉嚨。
九十四中氣雖然虛了,但語調依舊凜冽:“我撐不撐得住,輪得到你說話?!”
齊且柔眼藏兇光,悄無聲息從自己寬大的袖子中掏出那柄用媚藥反複擦拭過的匕首。
“放了我吧……”他恢複了那種輕柔的語氣,“我真的有盂蘭古卷……上面還有關于解除蝣人詛咒的……”
九十四微微偏頭。
齊且柔猝不及防将匕首刺入九十四的大腿!
可惜了。
沒刺進去。
九十四本就對他的話不再抱有一絲一毫的信任,即便聞了一路的軟骨散,生死關頭,蝣人的感官隻會更加敏銳,齊且柔手上的動作九十四即便看不到,也能感受到。
隻是受限于兩個人的體位,九十四隻能往旁邊側身,刀身雖未刺入身體,卻還是在他腿上狠狠劃破了一條極深的口子。
那道正對着甬道還沒開啟的石門外傳來嘩啦啦的撞破聲。
九十四眼角湧出一股殺意,五指就快摳破齊且柔的喉嚨,他沙啞道:“開門!”
齊且柔死咬着牙。
“想拖到我撐不住?”
九十四漸漸将體内所能聚集不多的玄氣凝到指尖:“那看看,是你的藥快,還是我快。”
整個喉管險些要和脖子剝離開來,齊且柔目眦欲裂,腦子發白,無意識地發出“嗬嗬”的嘶啞聲。
再不自救,但真要死這個蝣人手上了。
他艱難地摸到兵器架子後的機關,費力扭動。
同甬道面對面的石門開了。
那羅迦雙瞳直豎,脊背的獸毛立了起來,猙獰着面目一步一步走進石門。
上古兇獸天然的殺氣使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九十四拖着齊且柔,緩步行至那羅迦身邊。
他看見石門外的場景:一個巨大的地下閣樓,有兩層看台,桌椅欄杆無不是用金銀打造,石門出去便是一個巨大的戲台,台子上放着一張鋪了綢緞的木床——不出所料,倘或他今天中招,晚上就要躺在這張木床上供人觀賞。
地下閣樓的窗子被破了一道。
他擡起另一隻手,扶住齊且柔的下颌。
齊且柔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想法,當即道:“你不能……殺我。”
九十四仍舊用雙手捧住他的腦袋,準備把他的脖子扭下來。
“你放了我!”齊且柔把手中匕首扔下,“我回去……回去給你拿古卷殘石,幫你解開詛咒!”
九十四忽然喘了口氣。
他撐不住了。
一點也撐不住了。
齊且柔用的藥太猛太烈,絕非普通人能承受的。
九十四撐到現在,到極限了。
連齊且柔說的最後的話他都聽不清。
他一掌将齊且柔推入石室,翻身上了那羅迦的背。
身後立時傳來無數利箭穿梭的聲音。
那羅迦跳出來時破開的那道窗戶。
深秋的寒風迎面刮在九十四的臉上,在他耳邊呼嘯。
連帶着他一頭卷曲的長發也如旌旗般在風中飄蕩。
九十四渾身滾燙,腦子裡隻有一個聲音發瘋似的叫嚣。
他想阮玉山。
要去找阮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