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不說話。
他把被阮玉山塞進被子裡的那隻手再次伸出來,想抓着阮玉山,可臨到頭動作一頓,轉而去抓着下巴處的被子。
正好阮玉山的手還兜着他的下巴,如此,他的手背便貼着阮玉山的手背了。
他認為自己并非是一定要逮着阮玉山不可,隻是當下才做了個不大愉快的夢,早前中的藥也還沒解完,不碰着阮玉山便覺得心裡空洞得很,這麼手背貼着手背,心裡有了實感,也能緩解一些。
等藥效過了,他自然不會如此反常。
豈知他的手才挨上阮玉山,對方一個起身又要離開。
九十四眉頭一皺,眼疾手快攥住阮玉山的手,心中有些不耐,語氣也急躁了幾分:“你又要去哪?”
這回換阮玉山莫名其妙了。
他扭過頭,低眼一看,發現九十四擰着個眉毛拉着個臉,雖然臉色十分虛弱,但很有一副隻要阮玉山不好好給個說法,他就能立馬跳起來咬人一口的架勢。
阮玉山是開了眼了,他似笑非笑地用還沒收回來的指尖敲敲九十四的下巴:“衣不解帶地守着你便罷了,這一覺睡醒起來,本老爺還得寸步不離地伺候你才行?”
——傍晚那會兒,九十四吃完藥倒是安安穩穩睡了,阮玉山坐在床邊上可難受半晌。
這事兒要說忍也忍得住,可面前躺着個才在自己手下大汗淋漓一場的美人兒,碰又不能碰,他到甯願到隔壁去沖個涼水澡,說不定還舒服得快些。
好不容易等人睡熟了,阮玉山說走,結果一起來,發覺自己衣角卡被窩了。
他先是拽了拽,沒拽出來,凝神琢磨片刻,掀開被子一看——九十四五根手指頭緊緊攥着他衣裳呢!
非要脫身那也有法子,大不了把一身衣裳剮了,神不知鬼不覺就能走。
可阮玉山是個明白人。
九十四攥他的衣裳是想留這一層布料嗎?那分明是想留他。
洞悉人心的阮老爺非常清楚,九十四離不開他,已然愛他愛得無法自拔了。
不過他清不清楚是一回事兒,九十四糊塗日子糊塗過又是一回事兒。
總不能他一個人操兩份心,替九十四看清了自己的感情,還任着九十四把他當仇人一樣天天糟踐。
因此九十四一醒來,阮玉山就要走。
他非得讓九十四想透徹看明白,阮玉山這個人,究竟是該拿來愛,還是拿來恨。
眼下九十四垂着眼皮不吭聲,趁着這兒抓住了阮玉山,指腹微不可察地在對方手上摩挲,企圖把此時手中的觸感和溫度長久地留在記憶裡。
至于頭頂那些抱怨,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等阮玉山的話說完了,九十四狠下心一個撒手:“随你吧。”
接着被子一裹,滾到床角,背對着阮玉山,蠶蛹似的蜷成一團。
還沒打定位置開始吐絲兒,九十四又一個翻身面向阮玉山,把自己的背挪到了最裡頭貼着牆,高高的眉骨下兩隻深深的藍眼睛大蟒蛇似的幽幽盯着阮玉山。
好像阮玉山隻要敢走,他就立馬改吐信子。
阮玉山怕什麼?
阮玉山起身就走。
九十四眉頭一擰,收在被子裡的手蓦地攥緊。
他這隻手剛抓過阮玉山的手背,此刻手心還殘留着阮玉山的體溫。
九十四握緊手心,指腹間撚了又撚,被子外的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直勾勾看着阮玉山推門離開。
腳步聲遠了,九十四卻沒聽見阮玉山回來的動靜。
屋子裡隻剩下他一個人的呼吸。
窗外的天早已黑了,九十四數着,呼吸流轉間分明也就一頓飯的功夫,可他卻感覺時間長得天都快亮了。
他忽地掀開被子,見着腳踏邊一雙不知何時放好的新鞋——又或許是阮玉山在他出門時就給他備着的,他如今才看見。
九十四躬下身,把鞋穿到一半,想了想又脫下來,大搖大擺地光腳朝門外走去。
不成想一開門,瞧見阮玉山坐在院子的搖椅裡。
這人晃晃悠悠地躺在那幾株伶仃樹影下,左手拿着個紅底白釉的碗,右手放在扶手上,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手下上好的黃檀木,椅子邊有一個小圓桌,桌上立着盞燭火幽微的燈籠。
九十四一開門,阮玉山敲木頭的指尖停下了,笑吟吟睨着他,好像已經在椅子裡等了他很久。
見他抓着門框不動,阮玉山招手:“過來喝藥。”
合着先前隻是出去給他端藥了。
九十四又想回去把鞋穿上。
然而喝藥迫在眉睫,九十四衡量衡量輕重,還是先邁出了門檻。
他走到阮玉山面前,瞅見那碗黑乎乎的藥,還端端正正被對方拿着,可阮玉山本人卻是一點要挪窩的迹象都沒有。
這就不符合九十四的行為準則了。
從原則來講,這椅子打他二人來到宅子起,就是他先坐的。
好比當初目連村小院的那把木凳,阮玉山先坐了,便是阮玉山的地盤,他無意去占領;那如今這椅子他先坐,便成了他的領地,阮玉山偷偷摸摸趁他不在就侵占他領地,他大度地不跟此人計較此等行徑,但阮玉山賴着不走,那就不對了。
于是九十四說:“阮玉山,讓開。”
顯然阮玉山一眼看出他心中所想,隻笑道:“反了你了。”
“這宅子姓什麼,主人是誰?”阮玉山坐起來問。
九十四說:“宅子姓易,主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