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尖戟溫和地閃爍了兩下,朝九十四的腳尖滾了滾,又拿刀柄輕輕壓了壓他的鞋面。
挨挨又蹭蹭的,顯然不是排斥他。
更像在撒嬌。
“那就是願意。”九十四問,“可剛剛又躲什麼?”
三尖戟戳碰他鞋尖的動靜頓了頓,又懶洋洋地朝遠離九十四的方向滾了滾。
九十四想了又想,凝視着它:“你是發脾氣?嫌我冷落你。”
三尖戟不動了。
九十四認為這三尖戟很不好伺候,而自己也不喜歡整日靠揣度旁人心思度日,那樣的日子他在饕餮谷的馴監手下已然過夠了。
神器有神器的脾性和傲氣,古往今來,舉凡和“神佛”一類的詞話相關的物事,都不是甘為平庸與人俯首帖耳的命。
即便是教他認字的老頭子,沒什麼學識,也能信手拈來幾個類似的民間故事。
九十四理解,但也不想慣着。
故而他起身,背過去,一揮手道:“你走吧!我們不合适。”
隻留給地上的三尖戟一個卷發烏濃的冷漠背影。
說完他便要擡腳去找自己昨夜沒看完的話本子看。
豈知還沒伸出腳去,就聽後面的刀頭在地上骨碌碌滾着響,九十四側頭睨眼,發現這東西追着自己腳後跟窩窩囊囊地滾過來了。
他置之不理,毫不留情地走向自己昨夜的地鋪,哪曉得他走到哪兒,三尖戟就攆到哪兒。
明明是冰冷威嚴的神器,卻好像有一副比阮玉山還厚的臉皮。
九十四蓦地頓住腳,蹙眉呵斥道:“你到底要什麼?”
三尖戟開始在原地死皮賴臉地滾來滾去。
阮玉山忍不住笑了一聲。
九十四雙眉緊蹙的眼睛從神器身上轉移到阮玉山身上。
阮玉山忽感不妙。
他輕咳一聲,在九十四的怒火轉移到自己身上前及時開口道:“阿四,你知道自古以來,神器認主的第一步,是什麼?”
九十四:“叫主人?”
“非也。”阮玉山耐心解釋道,“是取名。阿四,它想要個名字。”
這麼一說九十四就理解了。
當初他剛對阮玉山有所改觀的第一步,也是想讓對方幫忙取個名字來着。
沒有名字,他可以是蝣人一号,蝣人二号,蝣人三号……是饕餮谷分批圈養的貨物之一,沒有獨立的人格與靈魂,有了名字,他便有徹底與貨物區分開的資本了。
就像三尖戟,沒有認主之前,它隻是無相觀音經受過的成千上萬把神器之一,可既然認他做主,那他理應取個名字的。
九十四忽然認為這三尖戟鬧别扭鬧得也不是沒有道理。
阮玉山不給他名字他尚且還想要了阮玉山的命,三尖戟沒得到名字也隻是在這一畝三分地跟他欲拒還迎一下而已。
九十四态度平緩下來,對腳下的神器問道:“你想要名字?”
三尖戟急促地閃爍了兩下。
“想要什麼名字?”九十四背着手又開始繞着它轉,一邊踱步,一邊思考。
既然是神器,那就應該要個威武神儀的稱号!
九十四停下腳:“天霸?”
三尖戟叮鈴鈴響了兩下,猛烈地快速來回滾動,對此表示着強烈的抗議。
九十四認為這是由于自己吧三尖戟的稱号取得太空洞,興許對方更愛具象些的。
他又想了一個:“大刀?”
“……”
神器要死不活地持續滾來滾來。
“小尖?”
“……”
滾來滾去。
九十四細細思索,又考慮這三尖戟是否喜好與尋常人不同。
忽然,他像是想通了什麼,兩眼微微一亮。
“翠花?”
“………………”
滾來滾去!滾來滾去!
阮玉山在床頭默默聽着,心中暗暗下定決心:縱使他這輩子沒資格給九十四取個名字了,但以後也堅決不能讓九十四自己給自己取名字。
九十四被神器三拒,未免心生頹喪,但又認為這并非自己的問題,進退兩難之下,說出來的話也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我沒讀過什麼書。”
他斟酌着,不知神器能聽懂多少話,接着道:“所以我也不貿然給自己取名。可你想要,我便竭盡所能去迎合你的心意。難在你無法開口,我也不是大能。我尚且身在泥潭,未能破命,沒見過好風景,也難為你想個好名。”
神器突然散發陣陣青光,刀柄拍打着地闆,圍着九十四振動起來。
像是九十四剛才的話裡說中它某樣心事。
九十四凝神注視着它的振動。
半晌,試探道:“……破命?”
三尖戟再度猛烈抖動,刀頭與地闆發出叮鈴鈴的輕快撞擊聲。
“破命?”九十四又獨自呢喃了一遍,察覺出其中的好意味來,擡眼道,“破命!”
三尖戟刀刃上迸發出耀目神光,從地上旋身而起,周邊三尺之内卷起獵獵罡風,屋内帷幔催動,門窗搖響,朱紅刀柄上的金雕神紋浮光奔湧,恍惚如流水般纏繞蜿蜒向柄尾金錐。
俄頃,一道碧光倏忽在空中破開,滿屋乍見萬千金色梵文,層層疊疊懸在房中,瞬息萬變。
滿室華光。
九十四顱内響起一道低微的細語,那不是此刻面對他的談話,而是誰曾對着三尖戟下令的痕迹,如今跨越了千百年的時間,在神器和九十四的靈魂共振的這一瞬,使他得有一個刹那窺到天機。
那道聲音讓九十四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還在饕餮谷的弟弟,百十八。
待他再要細細看過空中的經文時,滿壁浮光驟然消散。
三尖戟回到了他的手裡。
這東西拿在手裡少說二十斤重,比得上阮玉山十幾杆木槍。
九十四單手接着,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還不大适應。
阮玉山的聲音從後方傳過來:“怎麼了?”
九十四聞言看向阮玉山,方知剛才的情形此人大抵是看不到的。
他拿着破命走過去,将破命定在地上,神器柄尾的金錐與地面發出渾厚的撞擊聲。
“破命以前有主。”九十四說,“我聽見了他的聲音。”
“哦?”阮玉山心不在焉,隻顧着從頭到尾細細打量這個收服了神器的九十四,“他說什麼了?”
九十四低頭沉吟片刻,照着記憶思索道:“他說……奉魂,地出,有命,無克,一千零九。”
阮玉山默默記下,再對九十四解釋道:“那不是破命的前主。”
他穿過堂屋到屏風後拿到自己慣用的那柄紅纓槍,且行且道:“或者說,那不算是破命的前主——那是創造它的天神,無相觀音。”
阮玉山知道九十四對這些神佛鬼怪的傳說一向很感興趣,一邊擦槍,一邊将這三尖戟連同殺佘關的由來傳說事無巨細地将給九十四聽。
從過山峰,到山下村中惡民與小縣令的鬥智鬥勇,再到佘家寨的出現,礦山的發掘和自家老太爺與老太太的故事——提到阮家,阮玉山便不免将許多事刻意隐瞞。
不過好在這些事情與蝣族并無關聯,加上九十四對故事本身聽得津津有味,他便隐瞞得不漏痕迹,到最後,他直接把自家老太爺的骨珠元神在礦洞中托付給他盂蘭古卷一事,索性全說完了。
整個故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難在九十四許多東西從未聽過,得要阮玉山挨個解釋:比方說什麼叫賦稅徭役,又比方說各城與天子之間權力交織的關系,再比如說為何一座礦山,許多人都争着想要,發散到礦山中的礦石平日裡能起個什麼作用,這一說就說到了正午。
九十四捧着飯碗,兩個眼珠子徹頭徹尾就沒離開過阮玉山。
阮玉山在左,他的腦袋就往左偏;阮玉山在右,他的腦袋又朝右看,生怕錯過阮玉山說的每一個字,漏掉什麼自己沒聽過的詞。
阮玉山給他夾菜,講兩句便要提醒他:“好好吃飯。”
九十四拿着筷子——自打住進四方清正,他便使筷子吃飯了,這對九十四而言并不難,阮玉山怎麼拿,他就怎麼拿,隻是夾菜的動作還不熟練,夾一口飯,能送進嘴裡的就五六粒米,又因為急着聽阮玉山講故事,那麼一小撮米飯夠他嚼個半天。
阮玉山這是明白了,九十四沒條件的時候,吃飯就隻是個慢,但好歹還知道好好吃;一旦有條件了,不用再為一口飽飯拼命的時候,這人就開始磨磨蹭蹭,幹什麼都比吃飯有勁。
九十四是既不對做飯感興趣,也不對吃飯感興趣。
果腹的吃食,九十四其實從來都是一個對付對付就完事兒的姿态。
他打小在饕餮谷的小蝣人們面前表演不愛吃東西,時間久了,好像真的不愛吃了。
阮玉山原本怕他吃不慣精米精面,特地叫小廚房做了些粗糙的主食,哪曉得一頓飯下來也不見九十四吃多少。
他便問:“有什麼想吃的?”
九十四聽故事聽得正起勁兒,突然被這麼一問,急着想聽下文,便把心裡一閃而過想到的第一樣東西說了:“包子。”
“包子?”阮玉山一琢磨,便知他的意思,“羊肉包子?”
那是九十四離開饕餮谷後吃到的第一頓好飯。
其實不管那頓是什麼飯——包子也好,饅頭也好,小二的碗裡裝着什麼遞給他,他就對什麼終身難忘。
阮玉山還在心裡研究去哪兒找個會做羊肉包子的廚子偷偷師,就聽九十四問:“縣令呢?”
“什麼?”他一時腦子沒轉過彎來,“什麼縣令?”
“過山峰下的小縣令,拿自己的月俸替百姓填補賦稅的那個。”九十四提醒他,“被天子以官匪勾結的罪名下了大獄後,放出來了麼?”
阮玉山說:“自然是死了。”
九十四怔了怔。
“阿四,這并非話本故事。”阮玉山放下碗筷道,“真正的世間,從來不是好人就有好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