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第十二次舉起胳膊摸向腦後的發帶時,他停住了動作。
一指天墟到了。
易三老爺在燕辭洲沒有露過面,阮玉山出入易宅從不走正門,宅子中數條暗道分别通達易家的錢莊、唱賣場、貨倉、酒樓甚至碼頭。
九十四的籠子亦是從暗道送出,徑直抵達一指天墟的暗室。
進了暗道,便有賣場的人在前方接應。
阮玉山疑心重,平日易宅裡伺候的人數量不多,卻全是阮府自家園子裡帶出來的心腹,出了宅子,哪怕是自家賣場的人,他也并不完全放心。因此才會讓九十四從四方清正出發時便鑽入籠子,讓整個賣場從裡到外都以為九十四真的是貨物。
掩蓋着整個籠子的巨大帷幔被掀開,九十四下意識摸了摸靴筒裡阮玉山為他藏的匕首。
這匕首他已使了半個月。
阮玉山不教他槍法,理由是槍這個東西,九十四到了賣場也不能随身攜帶——總不能易三老爺賣蝣人,還允許這個蝣人随手拿杆子槍,順帶把蝣人送給齊且柔的時候,讓蝣人也把槍帶走。
這跟直接對齊且柔說“我們兩個打埋伏殺你來了”有什麼區别?
要使,就得使點便宜又方便隐藏,不容易叫齊且柔察覺的。
一是暗器,二就是匕首了。
暗器這東西對九十四而言不好上手,動作間講究一個輕、快——最重要的是得熟練。
雲岫是使暗器的高手,但那是人家從四歲就練起的功夫。
九十四唯一會使的暗器是石子兒,最大的戰績是十五歲那年拿石子兒打下來一隻飛過籠子上空的大雁。其他的暗器他一概不知。
如今他隻學半個月功夫便要上賣場,被阮玉山送給齊且柔的時候說不定還要給搜一次身,隻有能藏在靴筒隔層中的匕首最适合九十四這半個月拿來練手。
九十四就這麼在阮玉山的說服下暫時放棄了學槍,改練短刃。
任何功夫要想學好,都逃不過兩個基本:一是内力,二是輕功。
九十四内力充沛,唯一的不足是目前還無法運轉自如。
但在輕功上,由于從來沒有經受過内家的訓練,他完全是個門外漢。
好在他手腳靈活,腦子也靈光,天天跟在阮玉山身後有樣學樣,阮玉山伸胳膊他絕不蹬腿,阮玉山擡腳他決不彎腰,又有雲岫做陪練,半個月下來,雖說不上比得過行家功夫,但乍一看也還算有那麼回事兒。
要學輕功,得先會判斷旁人使了幾分,也就是這功夫要入的第一道門檻——聽聲辨位。
一個使輕功的人,如果連對手在什麼方位都不知道,又怎麼閃躲和進攻呢?
九十四光學這一樣就學了三天。
起先隻有阮玉山一個人陪他練,九十四拿帶子蒙住眼睛,阮玉山放輕步子,從各個方位出其不意地出招,碰到九十四就算赢。
第一天下來,九十四被摸了個遍,沒一次赢過阮玉山。
九十四表面波瀾不驚,夜裡回房,拿出被子開始重新打地鋪。
阮玉山靠在門框笑他,說他輸不起。
九十四回之以皮笑肉不笑:“你輸得起,那我打地鋪,你急什麼?”
阮玉山一聲不吭了。
随後老大爺似的背着手左看看右看看地走到地鋪邊,一個不經意回身,伸出胳膊把九十四扛回床上。
九十四不做掙紮,隻是沒枕枕頭。
他把枕頭放在自己和阮玉山之間隔出個楚河漢界睡了一晚。
第二天阮玉山雙手抱拳給他賠罪:好啦好啦,本老爺也是第一次教人功夫,沒懂個循序漸進,今天一定好好教你,阿四莫要生氣。
九十四信他個屁。
等正兒八經開始練功了,九十四拿着綁帶把兩個眼睛一蒙,才發覺今日阮玉山當真用起心來教他了。
阮玉山的步子仍是很輕,輕到九十四最終聽不出他落定在自己周圍哪一個位置,但出招時的動作卻有在刻意放緩加重,如此,九十四隻要屏息辨别風向,就能預判阮玉山的落點。
這一天,兩個人勝負四六開。
阮玉山勝六,九十四勝四。
九十四晚上把枕頭撤了。
第三天,九十四勝六,阮玉山勝四。
九十四午覺會把腦袋枕在阮玉山腰上了。
阮玉山摸着九十四散落在他腰間的頭發琢磨:後頭還有那麼多天要練,這才哪到哪?
得罪人的事兒他可不能做兩回。
于是雲岫被拉過來做陪練了。
第四天便要開始站樁子。
畢竟身要足夠輕,腳得先夠穩。
到了這一步,即便阮玉山不得罪人,雲岫也是要來陪練的。
九十四總不能成天跟阮玉山一對一過招。
否則到了齊且柔那邊,那些人還能允許九十四跟他們挨個挨個打不成?要到動手的時候,勢必是一窩蜂一起上。
阮玉山和雲岫,兩個人拆成四個人用,精力分散開來,大抵便是齊且柔那邊四五個高手的實力,正好陪九十四演練演練。
三個人先站三尺高的樁子。
上了樁子,阮玉山便發現九十四在這方面有極強的掌控力。
當年阮玉山練這一套時不滿六歲,爹娘還沒死,要趁他年紀小體格輕好叫他練輕功,守着他上樁子,阮玉山足足用了三五天才能勉強站穩,小半個月才能單腳固定。
眼下九十四仿佛腳下無根的野貓似的,輕飄飄立在樁子上,不過兩天便穿梭在各個落腳點來去自如。
三尺的樁子沒難度,便上四尺的。四尺的上完了,又上五尺。
最後阮玉山明白了,九十四完全不怕高,再上幾尺都如履平地。
既然站樁容易,那就來到第三步。
阮玉山和雲岫開始在樁子上跟九十四過招了。
此時距離一指天墟開張還不到十天。
雲煙手上抹了水粉,碰到九十四并且在九十四身上留下痕迹,就算九十四輸。
到了阮玉山這兒,卻是跟九十四來真的。
拳頭劈掌甚至刀子落到九十四身上都是實打實的傷,阮玉山不讓雲岫動真格,自己倒是把初練輕功的九十四傷得不輕。
他自然是有他的理由。
——一指天墟要賣蝣人,得先做出一副費盡千辛萬苦把九十四給捕進籠子的假象。
可齊且柔到底不是傻子,衣裳頭發一通亂抹能暫時把他瞞過去,屆時阮玉山把九十四送出手,齊且柔接過一看,發現九十四渾身除了衣裳頭發哪裡都幹幹淨淨滑溜漂亮的,他還能不覺得蹊跷?
九十四身上勢必得先做出累累傷痕來。
至于怎麼做,那就有阮玉山的門道了。
旁人傷不得——比方說讓雲岫上手,縱使十六歲的雲岫是比同齡的林煙更懂個輕重分寸,然而以九十四的體質,今日在雲岫手下受了傷,明日便能好個七八分;若真讓雲岫下重手呢,一來阮玉山舍不得,二來,還得提防那羅迦和破命對雲岫生出敵意。
阮玉山則不存在這些問題。
他在九十四身上留下的傷很有自己的手法,看起來重,實則隻是皮肉傷,不觸及内髒骨頭和根本,留在九十四身上又輕易消不去,但能讓人看出慢慢愈合的痕迹。
到了賣場開張時,齊且柔見到傷痕,一眼便能認出這是幾日前的傷——九十四的身體一向強健于别的蝣人,阮玉山還記得在目連村時從九十四骨珠裡探到的另一股玄氣,他打那時起便認為九十四異常的體質并非源于天然,而應該是骨珠中另一股玄氣加持的緣故。
九十四的愈合能力在他的牽制下被迫削弱,加上這人半個月來一直都在病中,身體沒有好全,傷口恢複的速度算下來倒是和普通蝣人差不多,阮玉山提前十天在九十四身上下手,正好給齊且柔營造出九十四被捕時掙紮無果的假象。
再者,他下手傷了九十四,忌憚于兩個人之間的刺青束縛,那羅迦和破命也不敢對他怎麼樣。
更何況神獸神器與命主心意相通,九十四對雲岫沒什麼太深的感情,對他可是死心塌地——雖然這一點九十四目前還沒完全醒悟,但阮玉山已然替對方提前明白了心意并且對此了如指掌。
大概九十四也考慮到要在齊且柔面前掩人耳目這一點,這日練完功下來,他雖一身挂彩,卻沒對阮玉山擺任何臉色。
隻是夜裡睡覺翻來覆去睡不着覺。
阮玉山便把九十四拎到自己身上,拿身體給人當墊背:“這下還硌不硌着傷?”
九十四趴在他懷裡,不知為何靜默了片刻才搖頭。
“那就睡我身上。”阮玉山清晰地記得自己在九十四哪些部位留下了傷口,因此撫摸時專挑九十四沒受傷的位置拍拍背,“早些睡,趕明兒起來還要練功。”
九十四忽然在他胸前歎了口氣:“阮玉山。”
“嗯?”
“我以前不是這樣。”
阮玉山當然知道九十四指的是哪樣。
以前在籠子裡,哪有受了點傷就翻來覆去硌得疼,還睡不着覺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