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趨炎熱,茶館裡準備了一些涼茶賣,雲擇趴在竹簾後面的席子上随手扒拉了幾下算盤:“利潤很薄啊,你有什麼好主意沒?”
桑隐想起榮小姐買的冰酪:“夏日時冰食似乎極為昂貴。”
“啊,聽說皇都那邊比較流行,咱們這邊才興起,”雲擇提筆記下來,“但是成本也很高啊。”
桑隐道:“不算高,皇都的商人會用千樹開制冰。”
雲擇:“千樹開?”
桑隐:“一種擅禦冰雪的妖物,被人用縛妖符控制并利用,算是靈智在舛猴之上的中階妖物,雖可禦冰雪,卻不會攻擊人。”
“……聽起來很可憐。”雲擇在剛寫的字上劃了一下,甩了甩筆,“咱們不做黑心的商人,想普通的法子,怎麼樣?”
桑隐點頭:“不賺錢也沒關系。”
雲擇很自然地在他唇下輕輕抹了抹,笑道:“你就是想過一把開鋪子的瘾對吧?”
“嗯?”桑隐看着他。
雲擇一本正經道:“有墨痕。”
桑隐:“……嗯。”
雲公子從小生活優渥,對錢财也沒有熱切的追求,隻是思維比較活躍,能想的主意多罷了。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說到皇都時桑隐沒什麼避諱,畢竟追随燕氏圍攻過戾妖這種事情他都沒有刻意藏着,若想割除過去,首要便是将過去尋常待之,他如今已然可以做到了,和雲擇說話的輕松之處在于,雲擇很包容,不會對任何事情投以異樣眼光。
或許是因為承受那怪病帶來的痛苦太多,他被鍛煉的越來越強大,面對那些他聽懂了的和未曾理解的東西都可以消化,同樣以尋常的态度待之。
脆弱則隻在被越來越清晰的噩夢驚擾之時。
“啊——!”
夜晚,帳間,雲擇忽地慘叫了一聲。
“雲擇?”
一察覺到他氣息生亂,桑隐便把他拽進懷裡。
挨近皎月碎片,雲擇平日裡幾乎不再疼痛,不再輕易感到心煩意燥,即便是做了噩夢,有幽藍色光芒安撫他也可以很快清醒過來,今日卻不一樣。
今夜的夢更為難纏。
“啊……!”
他神色猙獰,雙目卻無神,抱着腦袋往床頭撞去。
四肢百骸倒沒有再發燙,但他感覺自己被什麼東西緊縛着,如有萬蟻噬心,渾身上下被千萬隻手撕扯,清楚的感覺到五髒、血肉、骨骼都在飛速地爛掉,痛苦難熬,痛不欲生……那像是一種詛咒。
“雲擇!雲擇!”
桑隐抱住他,跟着着急,受到情緒變化的影響,皎月碎片的光芒比平時更明亮了一些。
“好痛!”
雲擇幾乎神魂錯位,魂魄碎成了千萬段,“有人要殺我!他要殺我!”
“沒有人要殺你!隻有我在這裡。”
“是他!虛行珏要殺我!……他要殺我啊!”
“别怕!”桑隐愣了一瞬,緊接着便阻止他傷害自己,“不要怕,雲擇!”
“桑隐……”雲擇奮力掙紮着,掐住自己的脖子,痛苦嘶吼,“我不行了!我要死了……”
“那個人已經死了七百年!雲擇,他傷不了你!”
桑隐并指在雲擇背上點了幾下,施以定魂咒,意圖配合皎月碎片安撫雲擇的神魂,他的力氣非比尋常,無論雲擇如何歇斯底裡,如何折騰自己,他都能夠攔住他,緊抱住他,傳遞給他力量。
“會沒事的……”
窗外月光明亮的驚人,與桑隐身上的幽藍色光芒形成某種呼應,月光借給了他血.肉裡的碎片力量,那些神奇的光芒從血色坑洞裡源源不斷地淌出來,緩緩環繞住被夢魇折磨着的人。
“會沒事的,雲擇。”
桑隐安撫的話語很蒼白,他一向都是如此“寡淡”又“冷漠”,但很神奇的,越是這樣寡淡直白的話語,雲擇越是能夠聽進去。
而後耳邊響起了古樸輕緩的歌謠。
夢魇倏然褪去。
雲擇劇烈喘.息,感覺自己死過了千萬遍,生命成了一片殘垣。
他似乎什麼都不剩下,他得抓住點什麼,他必須抓住桑隐才能得到一些自己還活着的實感。
而後望着黑夜的陰影,大腦空白而茫然。
他好像隻剩下悸然又空洞的軀殼和掙紮一場後的汗水淋漓。
*
“你的歌聲很美。”雲擇說。
“那不是歌。”
“但是像歌一樣,你一出口,我就覺得神魂歸了位。”
桑隐說:“我教你。”
“我一定記牢。”雲擇歎息道,“今夜可真是難熬。”
桑隐的回應一如既往地平淡,隻是抱緊了他。
卻能夠讓人安心。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魂魄方慢慢歸于原處,雲擇卸了力氣趴在他身上,低聲語:“終于,壓下去了……”
桑隐道:“渴嗎?”
雲擇:“特别渴。”
桑隐:“我去找水。”
“别,”雲擇按着他,“不要離開。”
話一說完,兩人都沉默了。
桑隐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麼,他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溫柔的人,也不會随便給誰溫柔,他一直以為自己隻想要低調平靜地活着,然而他現在又經常會忘了自己的願望。
他拿着雲擇的手劃過那些血色坑洞,輕聲道:“它們是碎片,不完整,隻有一點力量。”
相比于神器本體的強大,的确是僅剩一點力量。
冰肌玉骨應該是有點用的,雲擇能感到血洞們沒那麼猙獰了,關心道:“還會疼嗎?”
桑隐:“已經淡了,于我來說倒像是因禍得福。”
若有機會,千萬萬人都想一觸神器之光,旁人更沒有機會把神器封在自己血肉中。
雲擇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心裡某個地方一疼:“我希望它們不存在。”
桑隐:“……疤痕很惡心?”
他自己都不想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血洞。
“那倒不是,”雲擇摸了摸,道,“這些疤雖然可怖,在你身上卻也很……性.感。”
雲公子的喜好實在是詭異。
桑隐怔住,過了許久,方道:“若是完整的皎月,對于緩解你的噩夢來說會更方便。我隻接觸過這一個,其他的……”
“其他的也沒辦法接觸到吧。”雲擇不在意,“像我之前猜的,在燕氏?或者虛行宮和馭邪司也有?”
桑隐:“他們各有一個。”
“想必保管的極好,虛行宮馭邪司再怎麼不頂用,也是虛……上仙和元帝陛下留下來的,他們保管的東西旁人鐵定碰不得。”雲擇語氣輕松,純當閑聊,“那把幾乎可以與帝劍齊名的劍倒是衆所周知,除了這些,應該還有一個?”
桑隐:“沒聽說過下落。”
他們聊着那些隐晦或不隐晦的東西,沒必要太過挑明,一切都是心照不宣,就像驚擾雲擇的噩夢一樣,他們在探尋那到底是什麼,并奮力地壓制。
雲擇笑了笑:“不管他們,遇見你就是我最大的幸運了。”
這句話又像是一句情.話,雖然他們都知道本意是什麼。
雲擇說完心裡很坦然,沒有像之前那樣覺得尴尬。
“一切順其自然了,”他笑得仿佛沒有遭受任何折磨,“天要我亡,那我便亡。”
桑隐抓住他的手,突然道:“我也是。”
雲擇:“……你也要順其自然?”
桑隐把他往旁邊一挪,坐了起來:“我去燒水。”
我也覺得遇見你很幸運。
後院。
井中可觀一方天地,明月在其中呈現溫柔,讓人的心也随之變得柔軟起來。
桑隐撐着井口發了許久的呆,打了一桶涼水上來,再次全都澆在了頭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