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徹一滞,沉沉吐出一口氣,低聲道:“阿隐,你回到我身邊,我才能設法保住你,否則……你沒有退路。”
他的目标不是蛟龍,隻有桑隐。
桑隐根本不在乎他的話。
燕徹繼續道:“你比誰都清楚燕氏可以調動多少力量,那條蛟龍往後所走的每一條路都會是刀槍劍戟……倘若你答應跟我回去,我便放過他。”
桑隐說:“不論是非黑白,隻論私心,燕氏子弟,何其可笑。”
那便也無需多言。
雲擇和桑隐心有靈犀似的,一同看向了遠方天際,天邊雲彩稀薄,晨光給萬物都鍍上了一層通透的明色,一切都煥發着勃然生機,可卻離他們那麼遙遠。
即使他們想去的地方不是暖陽升起的東方,卻還是那麼艱難。
血.肉中的皎月碎片給了桑隐一些神光的力量,卻也折損了他的修為,盡管如此,也已融合的很好,他與碎片漸漸相安無事,因雲擇給的冰肌玉骨,連外傷都修複了,可當燕徹站在這裡,桑隐便開始感覺不舒服,燕徹必定帶了皎月神器的本體。
雲擇的妖血終于被收拾服帖,不再鬧騰,然而血詛的存在卻讓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變得沉重,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毫無道理,說不準什麼時候巨變就會降臨,你隻能被迫承受,若問因果,許多東西也都說不通因果,他至今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是蛟龍後人,隻能歎一句天意弄人。
桑隐在想:若能順利幫雲擇除去血詛,我們要找一個地方開新的茶館。
雲擇在想:若能度過這一場風波,我要在茶館裡挂滿畫着桑隐的畫,他很喜歡的。
燕徹失望至極,孟驚塵手中神劍出鞘,桑隐立即揮劍相阻。
在桑隐出劍的同時雲擇亦化身為蛟。
他們要尋到屬于自己的一縷明光。
七百年來,死在卧雪神劍之下的妖邪不計其數,孟氏族人一向以除妖滅邪為己任,眼睛裡容不得半點沙子,孟驚塵其人更是以“傲雪無情”著稱,然大家認為這“無情”是對着妖物的無情,因此便對其多有敬仰,遇卧雪劍更是自覺地俯首避鋒芒,誰都知道沒有人可以扛得住卧雪一擊……
然,吞山巨獸坍塌後的廢墟亂石之間,一個男人以一把凡鐵擋住了。
他那劍上有神器皎月的微弱光芒,但想要擋住卧雪,這點光芒是不夠的,還要其本身足夠強才行。
孟驚塵緊緊皺起眉頭。
見者無不震驚。
但他們也沒有多餘的空閑用來震驚,因為剛剛以身軀碾碎了吞山獸的蛟龍再次化出了壓迫力驚人的妖身,燕氏隐衛迅速布陣相阻,内心無不焦灼,因為此前已有敗績,他們知道隻憑天羅地網法陣困不住蛟龍,好在方才一直隻是冷眼旁觀的淩雪意掌中扯出了箜篌之弦,每一次彈奏都是一記重擊,直往蛟龍身上殘破的鱗甲處去,見他動手,所有虛行宮弟子也都開始施展法器,一齊對付蛟龍。
哪怕蛟龍化出蛟身之後并沒有攻擊他們,隻是想帶着自己的人逃出這重重包圍。
燕徹神色沉沉地看着群山之巅上演的厮殺,冷道:“翟宿!遇妖而不除!你們馭邪司還敢言‘正天地之氣,護九州清平’嗎?!”
翟宿攔不住任何一方動手,急道:“侯爺!蛟龍後人未嘗不可以收為己用,若有他相助,或可除去戾妖啊!”
“異想天開!”燕徹道,“妖如何能夠取信!我看你已被蛟龍蠱惑,不配再執掌馭邪司了!”
而後掃向馭邪司衆人:“爾等誰要與妖為伍!”
馭邪司衆人尚記得不久前蛟龍相助的事情,可也記得蛟龍本體施加給内心的恐懼,亦不想背負“與妖為伍”的罪名,皆十分猶豫。
翟宿喝道:“前有蛟龍後人救命之恩,都不準動!”
一部分人退了回來,一部分人卻懾于燕徹的話加入了戰鬥。
翟宿眉頭緊鎖,為燕徹的頑固而不快,怪隻能怪今日馭邪司主力不在,他也人微言輕。
雲擇隻有在一開始體驗過蛟龍妖身的強大與輕松,随後便有應澤化成的血戾之氣在心海裡躁動不停,緊接着血詛現身,因他每一次動用妖力而更快的加劇着侵蝕的速度,他太痛了,痛的程度太深,以緻于連疲倦和麻木都開始感覺不到。
他們也做了錯誤的決定,如果一開始就化成蛟身帶着桑隐和小非趕往蘭狄城,路上或許會遇阻擊,卻也并非沒有脫身的希望,如果在破了一念花境之後就以蛟身第一時間騰雲離開,也未必不能甩脫馭邪司虛行宮的包圍……可他記挂着身上的血戾之氣和血詛,不想變成真正戾氣橫肆的妖物,因此不敢随便動用妖力也不敢化蛟,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内心深處始終不能接受自己變成了蛟龍,因此抗拒化成蛟身。
他還更加愚蠢地去阻擋吞山獸,導緻自己身上傷痕累累,至如今勉強化成妖身卻沒有了沖出包圍的力量,燕氏、虛行宮、馭邪司三方人馬圍攻之下,鱗甲變得愈來愈沉重,連身邊的小非都快要護不了。
蛟龍嘶鳴痛吼,連綿山巒盡皆震顫,所有人都被沖擊的後退一步,其鱗甲炸開,盤旋着要掙脫困縛他的陣法與刀劍。
淩雪意見狀,彈奏箜篌之弦的速度加快,蛟龍承受着箜篌神力的逼壓,狼狽地撐起身軀,對着奏響箜篌的人奮力揮出一爪,似有飓風起,山間戾風皆飛向淩雪意。
若不是真實發生着,誰也不敢相信手握神劍的最強獵妖人竟被人招招克制。
隻論修為與劍法,孟驚塵遠遠不及桑隐,如果沒有卧雪劍,他早就已經落于敗地……意識到這一點的孟驚塵滿面寒霜,眼眸陰翳,每一劍都是沖着必殺而去,哪怕與他對招之人并非妖邪,隻是凡人。
卧雪劍終究是卧雪劍,桑隐勉力硬扛着神器之勢,漸漸感覺手中之劍不堪重負,有斷裂的預兆,而他也聽到了蛟龍越來越痛苦的嘶鳴……桑隐将全部力量灌注于劍上,使出了他跟計非休提過的不能輕易使用的斬魄最後一式——斬仙殁鬼,威力強悍,卻也極為損耗持劍者自身。
浪刃狂風之下,孟驚塵握劍的手竟不由自控地顫抖起來。
燕徹眼中映着桑隐的身影,神色越漸陰沉。
被蛟龍利爪傷到的淩雪意滾落在地,他看着燕徹道:“燕侯爺,聽聞皎月輪有損,您到此地,隻是看着嗎?”
燕徹一僵。
他此行隻為了桑隐,或者說,桑隐身上的皎月石碎片。
皎月神器由虛行上仙托付給燕氏一族,七百年來早已是燕氏的榮耀與象征,必不能有失,家主與族中長輩命他取回皎月石碎片,他不能違抗,他必須維護燕氏的地位與榮耀。
可他知道皎月碎片深入桑隐心脈,一旦取出,桑隐必定重傷,所以……他設想着折中之法,隻要桑隐回到燕氏,便勉強算皎月碎片回到了燕氏,他隻能以這種方式保住桑隐。
桑隐若不願回頭,燕氏必不能罷休,他也……隻能将其重傷。
哪怕桑隐是為了救他才變成如今這般。
他從來身不由己。
淩雪意的話讓他危機感頓襲,燕氏絕不能在外人面前包庇妖邪……燕徹不再猶豫,施法放出皎月神器本體,損失了皎月石的神器不再具有從前的威力,但足以牽引皎月石碎片。
斬仙殁鬼之強逼退了孟驚塵,桑隐片刻不停便要去助雲擇,要盡快!卻猛地嗆出一口血,他感到五髒六腑都在撕裂,孟驚塵趁勢一劍劈向他的胸膛。
與雲擇一同受困的計非休一面擔心着雲擇,一面又注意着師父的狀況,眼見皎月神器本體現身,明白了燕徹的意圖,不由驚懼大怒:“燕徹!你個忘恩負義賣.子求榮的王.八蛋!沒有我師父,你早就被戾妖殺了!你們是惡.鬼!人渣!生子為祭品!對恩人下死手!你們全都是毫無人性的惡.鬼!惡鬼!!”
皎月碎片是怎麼跑到師父身上去的?!沒想到燕徹會如此無恥!!
燕徹寒着臉:“那家夥是誰?抓住他!”
皎月神器持續發力,桑隐被卧雪劍所傷,又受皎月輪的牽引,胸膛上的傷口頓時撕扯開,早已與他的血肉融合的皎月石碎片全都叫嚣着要沖出他的身體。
碎片離體飛出,在那胸膛上留下千瘡百孔,桑隐再不能支撐,長劍斷折,血濺亂石,跌落塵泥。
“桑隐!!”
蛟龍大驚,悲鳴之聲頃刻間遍染四野,所有人都被震的血肉沉痛、脊骨發麻。
“桑隐——!!!”
他在千百人圍攻的法陣中心悲吼嘶鳴,他拼盡全力去掙脫,哪怕耗盡心血哪怕神魂俱滅也要沖出這桎梏!他的心遭受了淩遲,無數荊棘在血肉裡增長,痛不欲生,他必須沖破這一切!他要去找他的愛人啊!
鱗甲下翻滾着陰邪怖人的戾氣,妖軀上流下的每一滴血都化作肉.體凡胎無法抵擋的殺意,巨口中則吐出可碎山劈海的妖息飓風!
山巒上空沉下重重黑雲潮霧,百裡之内人畜皆不能安甯,萬千妖物齊齊響應,所有生靈都要感到惶恐畏懼!天地山川亦無法承受神蛟大妖的悲傷心痛!
去咆哮!去飛躍!去興風作浪!
便是成妖又如何?!!
天不許正道,折我向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