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之中空無一人,孤寂至極。
他陷在青黑色的渾濁之水裡,被鎖鍊緊緊纏繞,承受刀砍斧鑿之痛。
那不止是應澤的痛苦,更是雲擇與生俱來的宿命。
心海上是一片殘垣廢墟,水中倒映着血與煙塵的影子,煙塵之間,應澤化成青年的模樣,肩上扛着一把打鐵用的錘子,他低頭讓一個女子幫他擦額頭的汗,彎着眼睛說了些什麼,女子嗔怒地捶了他幾下,他卻哈哈大笑,另一條手臂将女子抱在懷裡轉了一圈,兩人鬧了一陣,女子轉去院中侍弄花草,青年則繼續捶打鄉人要用的鋤頭。
“那時候是這般快樂嗎?”應澤困惑不解,他本來早就抛棄了這些微不足道的記憶,而今卻不知為何一一想起。
雲擇:“你做人的時候像個傻子。”
“混賬!”應澤習慣似的罵了他一句,卻沒有了從前的怒氣與戾氣,撓了撓頭,說,“人不都是這種傻樣子嗎?你也沒有好多少吧,整天動不動就傻笑,一腦子窩囊想法!”
雲擇沒有同他争辯。
應澤道:“這些東西都有什麼用?騰飛雲空、征戰九州才是真正的快樂,要做就做翻雲覆雨、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大妖,千年修為,自當淩駕于萬物之上,化龍登仙才應是夢想。”
見雲擇不搭話,他又道:“你做人就輕松了嗎?那些人可沒有把你當同類,無論你怎麼幫他們,在他們眼中你都是異類。你也看清那些狗東西的嘴臉了,狡詐卑鄙,忘恩負義,無所不用其極,簡直比七百年前的虛行鏡珏還要壞,我要是你我就把他們全都殺了!”
雲擇回憶了一下:“我也報複他們了。”
“那怎麼夠?”應澤道,“隻報複那幾個人怎麼夠?你要想快活,就得把所有危機都拔除!”
雲擇沒有說話。
“算了,你就是這般不争氣。”應澤也已經習慣了他,“本來大好形勢,非得把自己耗成這個樣子,遲早有一天你會後悔!”
雲擇笑了笑:“你們總說我隻有一條路可走,似乎沒有任何選擇,但我還是想選自己心裡的那條路,是人還是妖,我都不執着,至于我做什麼,也不是想讨好誰得到誰的認可,隻是我心裡想那麼做,世間事,有可為,有不可為,如此而已。”
應澤:“那你痛快嗎?”
雲擇:“我不知道。”
“搞不懂。”應澤盯着那些不斷變換的回憶場景,半晌,突然道,“她那麼關心我,為何沒有陪在我身邊了?”
為何沒有再見過她?
雲擇:“人有生老病死。”
應澤茫然地看着回憶中的女子,似是才反應過來,怔怔道:“已經死了嗎?”
雲擇說:“你也很關心她。”
回憶中的一對男女從青春年少到白發蒼蒼,人間數十載,歲月悠然過,相互扶持,平凡到老,皺紋裡镌刻着幸福的滋味,身為人族的女子和化身為人的應澤這一生都沒有遺憾。
在她死後,名為“蛟龍妖血”的傳承才從後代身上開始,應澤才又回歸了妖性。
應澤沉默良久,化去了最後一絲戾氣,怅然着,唇邊卻浮現一抹微笑:“是這樣啊。”
心海上飄灑着大雪,沒用太多時間便把那些殘垣廢墟覆蓋,水面上結了一層薄冰,其下不再見血與煙塵的影子,隻有空茫又死寂的白,而後一串清脆的笑聲又讓這無色的世界鮮活了起來。
雲擇看到了母親。
她還是那般美麗,容顔定格在了離去的那一年,再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擇兒。”母親喚着他,“你過得好嗎?”
雲擇抱住她:“我很好,娘,我很想再見到你。”
“這不是見到了,”母親疼惜地撫摸着他的臉,“你都長這麼大了。”
雲擇:“雖然長大了,還是很想聽你講故事。”
“我那些都是瞎編的,不比傳奇話本。”
雲擇眼裡含着淚:“我喜歡聽,娘的故事最有意思。”
母親便笑起來,她原本便是一個内心豐富的人,年少的時候曾暢想過寫出精彩的故事然後名揚天下,可總也沒有機會動筆,隻有在哄孩子的時候才能把腦海裡的一些想法說出來,好在她一直都有一個忠實的聽衆,無論她編出多麼離奇的故事,她的聽衆都會鼓掌喝彩。
她看着長大後的孩子,聽着他的願望,腦袋便又活躍起來,編出了一個俠客縱馬天涯笑傲四方的故事。
雲擇極為專注地聽着,不肯錯過任何一個情節。
故事講完了,母親說:“擇兒,我該走了,你也好好的。”
“不要,”雲擇心底都是不舍,“娘,我跟你一起走,往後你在哪裡,我就去哪裡。”
母親眼中同樣流淌着不舍,但是說:“你還有很多牽挂,回去吧。”
牽挂嗎?
雲擇知道自己心裡有牽挂着的人,可他也覺得自己沒有力氣再留在人間了。
他在茫茫雪海中駐足,突然有一種“怎麼樣都無所謂”的認命,他是蛟龍後裔,他是妖,他為人世所不容……都無所謂了,至少在最後他身上還有東西可以給桑隐,這就足夠讓他心滿意足。
暴雪狂風之中,小小的孩童出現在視線盡頭,那小孩有一張倔強又幹淨的臉,身上小衫破破爛爛,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行路,好似随時都會被白雪埋葬,他沒有遮風擋雨的屋檐,隻有自己堅強不服輸的意志。
雲擇認出那輪廓,認出是桑隐。
轉眼間,孩童變了模樣。
小少年流浪于江湖,機緣之下拜了一位獵妖散人為師,他有絕佳的天資,更有堅韌的個性,不屬于任何一種名家術法的斬魄劍式在他手中綻出了灼目的光采,他的人越低調,他的劍就越是響徹四方,少年的身影修長而淩厲,巍巍如山松碧竹,有着讓人無法移開視線的冷峭鋒芒。
雲擇看着,忍不住流露出癡迷神色。
越是在意,越是能夠發現少年的孤獨,他漸漸長大,在腥風血雨中行走,對于獵妖除邪越來越迎刃有餘,話也越來越少,甚至還戴上了面具,把自己裹進了山河披風的黑暗之中,他輕易地因為一些甜言蜜語而沉溺,卻沒有發覺自己越來越孤寂,他想要的是什麼呢?也許隻是想有人認真且真誠地與他說話而已。
雲擇心中酸澀不已,他在雪海中跋涉,想要去抱一抱陷在痛苦中的男人,這是他的桑隐,怎麼能被傷害?他迫切地想去擁抱桑隐。
想要大喊:“誰都不準辜負桑隐!”
然而,桑隐明明在他的視野之内,他卻怎麼都追趕不上相隔的距離,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阻礙着他們。
“桑隐!”
雲擇看到桑隐身上炸開了一個個血洞,那用冰肌玉骨養好的胸膛再次鮮血淋淋,皎月碎片離體,也一同抽走了桑隐的生命力。
他以凡人之軀扛住了神劍卧雪的威力,卻又敗在某些人的無恥無情之下……
不,他從來沒有敗,隻要雲擇還活着,他就沒有敗。
他不計較得失,他也不希望任何回報,他隻想要雲擇安然無事。
“雲擇!”
桑隐終于找到了雲擇,他看到雲擇身上一半皮膚上布滿腐.爛的圖紋,一半肌膚鑽出殘破不堪的鱗片,往日潇灑自在的人如今狼狽至極。
雲擇本不至于如此,如果在一開始血詛的侵蝕沒有那麼嚴重的時候他按應澤所說去解開妖脈的封印,那他将獲得無比強悍的力量,沒有人攔得住他,他本可以更強大,不懼這世間任何鋒芒……但他不會那麼做,他唯一的遺憾是連累了桑隐,隻要蛟龍之髓可以醫治桑隐他便再無所求。
他們拖着傷痕累累的身軀在暴雪狂風中奔向對方,以僅剩的力氣撕碎擋在前路上的所有東西。
撕得開嗎?跑得過去嗎?奔向對方了又能怎麼樣?
緊緊相貼的懷抱回擊了一切質疑,即使那懷抱冰冷、疼痛、狼狽,卻依然有着吸引他們以全部力量奔赴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