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的風與雪都安靜了下來,心海間浮現了過去的每一個平淡日常……
桑隐對花花草草都很有耐心,他在窗台上種着說不出名字的小野花,他在後院搭了葡萄架,若是沒有意外,秋天的時候他們本想養一些墨菊,冬天也許會去觀賞梅花;雲擇對茶館的經營極有主意,他最知道哪種點心該配哪一種茶,偶爾突發奇想還會調配一兩種花茶,每次桑隐都是先品嘗的那一個;他們一起吃飯,一起欣賞字畫,一起教導小非少年,哪怕其中一個對另一方擅長的東西完全不懂也沒有關系,那正是拓開興趣的好時候,他們在一起,永遠不會無聊,每一縷時光都是珍寶。
而且不止是彼此,他們還有親人、有朋友……回憶中小非一遍又一遍地出現,拽着他們不要他們離開。
怎麼可能無所謂?怎麼可能會滿足?
他眷戀這個陪他柴米油鹽詩酒琴劍的人,眷戀那些平靜而又溫暖的日子。
怎麼會沒有力氣再留在人間?
應該拼盡最後一絲力氣與愛人重逢、與親人朋友相見啊。
兩顆跳動的心髒緊挨在一起,他們在意識的瀚海裡追尋對方的氣息,清楚地探知到自己的不甘心,于是一同去追尋破開陰霾的希望。
彼此性命相連,無論生與死,都不能分開。
深淵中,渾濁之水漸漸褪去,層層纏繞的鎖鍊亦寸寸斷裂。
擺脫束縛的身體是如此輕盈。
*
烏心阙倚着欄杆曬太陽,百無聊賴地打開新送上來的首飾盒,一支碧玉簪子吸引了她的目光,挑出來看了看,又嫌棄簪子的樣式過于繁瑣,特别想拎着下邊人的耳朵問問他們什麼叫審美。
“城主,”一名近衛上前行禮道,“依照您的吩咐,屬下讓人寸步不離照顧着那兩個人,其中雲公子身上因換血之法留下的濁氣已經散盡了,這兩日估計就會醒過來。”
“是嗎?”烏心阙随手把簪子插在發間,笑道,“好事啊,給那小子說說讓他開心開心,不然臉能拉到地上去,好像本座騙了他似的,本座會騙小孩子嗎?”
近侍腹诽:您什麼德行自己不清楚嗎?
嘴上道:“城主品行高尚,自然不會做那種事。”
烏心阙起身踢了他一腳,下樓去:“桑隐如何?”
“桑公子還是如同往常一般,不見蘇醒。”
烏心阙:“就他那一根筋的樣子,雲擇若能醒來,他也就醒了。”
“另還有一事,燕氏來了人,說是想拜見城主。”
“以為誰都要給燕氏面子嗎?”烏心阙擺了擺手,“不見,讓他們哪兒來的滾哪兒去。”
“可是……”近衛補充道,“聽聞燕侯重傷瀕危,燕氏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烏心阙頓了一下,重複道:“以為誰都要給如今的燕氏面子嗎?”
近衛連忙垂首,再不敢多嘴。
雪後的陽光透過窗紙懶懶地灑進了屋裡,驚起零星浮塵,映了光的塵如同碎金一般燦爛,正想舞動一番,卻被一隻剔透溫潤的手給拂去了,因為不想讓它們擾了榻中男子的睡顔。
但那隻手自己卻不老實,描摹人家的眉骨,又輕撫人家的鼻梁,最後還在人家消瘦蒼白的臉上捏了捏,确認了溫度與存在,手的主人才把一顆剛剛蘇醒的心放回了原處,輕輕地在榻中人額際落下一吻。
那一吻實在溫柔而珍重,觸及了靈魂,讓血液也随之“活”了起來。
桑隐睜開眼的時候,雲擇唇邊的觸感還未散,四目相對,眼底皆泛起了驚心動魄而又百轉千回的漣漪,桑隐勾住雲擇的後頸,把他壓了下來。
親昵是一種無需言語的溝通,唇.舌相依時似乎也聽到了對方心裡的聲音。
無論是婉.轉輕啄還是發狠糾.纏都能夠傳遞出自己刻在骨血裡的情意與思念。
到天荒地老才好。
兩人抵額相依,桑隐的聲音暗啞而低沉:“我夢到……你來了我的世界。”
進入我的世界,與我的靈魂緊緊擁抱。
“我倒是覺得……”雲擇說,“你在我的心海裡,我看到你從小小的桑隐變成現在的桑隐,我想抱住你。”
那就永遠抱着吧。
我愛你。
他們的心神還都有些恍惚不明,蘇醒之後面對着愛人激動不已,于是種種情感一齊翻湧,沖昏了頭腦,隻記得去溫存與訴說,卻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忘了自己為何會醒過來。
好半天之後桑隐才發現不對……雲擇體内似乎不見血詛作亂的動靜了,我為何也無恙?
雲擇也奇怪……桑隐身上的重創已經療愈,我沒了蛟龍之髓,再被血詛侵蝕,怎麼可能還好端端的?
兩人詢問地看着對方,先是迷惑,而後又隐約明白了什麼,卻又不能盡想明白,最後一齊看向匆匆忙忙跑過來的小非。
“師父!雲大哥!”
計非休要激動死了,跑到他倆面前一句話沒說出來先淌了一臉淚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般脆弱,動不動就要哭,一哭就沒完,煩死了。
“小非。”雲擇把小少年攬進懷裡,溫聲安撫,“沒事了,不要怕。”
計非休哭夠了,又不好意思起來,背着身擦了擦眼睛,找了他那半截面具出來以掩羞澀,待兩人問起他們雙雙蘇醒之事,便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話:“城主大人神通廣大,她得了一隻珍奇妖獸,以妖獸之血剛好可以醫治師父和大哥的傷。”
雲擇與桑隐對視一眼,還要再問什麼,門口傳來烏心阙的聲音:“都醒了啊,那就慶祝一下吧。”
“此番多謝烏城主。”
“不用客氣,”烏心阙笑道,“我喜歡交朋友,更不忍看俊俏郎君遭受折磨,當然要讓你們皆大歡喜啦。”
蘭狄城裡設了宴,烏城主拿出自己珍藏的美酒,請幾人暢飲痛快。
酒宴罷,雲擇突然問計非休:“小非,疼嗎?”
“什……什麼?”計非休一擡頭,發現師父也正擔憂地看着他。
雲擇道:“你身上有與我一樣的妖氣。”
不如說,他們三個都有一樣的妖氣了。
蛟龍之髓給了桑隐,蛟龍一半妖血換給了計非休,而計非休的血也都給他們喝過。
其中的牽扯當真是複雜至極。
桑隐握緊了雲擇的手……他們初時或許恍惚,但不可能永遠不會發現,雖不知具體如何,但已是明白他們的醒來和小非有着很大的關系。
計非休突然跪下:“雲大哥,是我貪心,我……我看你化蛟時非常霸氣強大,便心生向往,因此央求烏城主……”
他不想讓雲擇和桑隐覺得他付出了多少東西。
雲擇趕忙将他扶起,不待他這個理由編完便已看穿,心疼道:“你傻不傻啊?”
桑隐扶住小少年的肩,心中亦極為動容。
“我舍不得你們……”計非休繃不住了,傷心道,“我天資愚笨,師父的劍還沒有學透,雲大哥的琴也沒有學會……你們不能留下我一個人,當初爹娘留下了我一個……我救不回他們,我一定不能再讓你們……”
“我們都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