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君千秋一統、天下霸業。
——這是七百年前虛行珏許給燕玦的諾言。
“我對你的承諾永遠都不會變。”
虛行珏躺在桃花樹下,虛弱至極,他擡手似要撫向人間帝皇的臉,卻又在這一刻克制,隻是說,“燕玦,不要怕,去做你的天下之主。”
血詛就由我取走了。
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礙你。
虛行珏心甘情願。
燕玦不情願,他挽留道:“鏡珏,不要走。”
可懷中的身體還是消散了,最終連一絲氣息都不曾留下。
虛行珏的死不僅僅是因為代受妖王血詛,還因為與妖族戰鬥數年積攢下的累累傷痕。
虛行上仙隕落之日,天承元帝将自己困入紫極皇殿,一夜結心魔。
君既已死,山河無趣。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打開,衆臣和胞弟一同忐忑地進來,皆擔憂地望向皇座之上。
燕玦擡眼,說:“這人間交給你們了。”
“君上!”
“大哥!”
您要去哪兒?
燕玦沒有回答。
他對山河萬物已沒有任何留戀。
*
虛行宮。
懸崖之上浮着一座孤島,孤島四周簌簌落着鮮花雨,似永無盡時。
孤島上的連綿殿閣正是世人向往的虛行宮,它并非虛行上仙當年在世外山修行時所居住的那座宮宇,而是上仙隕落之後他的弟子在人間所建。
淩雪意飛上孤島,踏入殿閣,目光在主殿穹頂下方飄懸的箜篌上停駐了一瞬,簪花箜篌自行彈奏,每一道音浮動,便有花瓣飄落,孤島四周的鮮花雨也正與此相關。
關于此神器的誕生有幾個不同的說法,最廣為流傳的說法是——天承元帝陛下喜好箜篌之音,某次路過一間樂坊,從中傳出箜篌妙樂,元帝陛下便駐足欣賞,時正暖陽三月,桃花灼灼燦爛,有一朵正落在陛下發冠間,虛行上仙見之,以為絕美,遂造出滅妖神器簪花箜篌。
也有傳說,五大神器的誕生其實都跟天承元帝有關,風花雪月寄蒼生,哪一樣不是源于虛行上仙的心意呢?
可惜的是,自上仙亡故之後,後人總是無法激發出神器的全部力量,如今也已沒有人可以奏響簪花箜篌的所有弦了。
淩雪意跪在殿中,雙手捧着從箜篌神器上借來的幾根弦:“弟子無能。”
他把追緝蛟龍等一系列事上報給虛行宮當前在位的首座靜悟尊長。
靜悟修行已近三百年,修為深不可測,世人都言他已接近登仙之門,說不定哪一日便要成仙了。
“無妨。”靜悟道,“目下首要之事是戾妖狐魂。”
淩雪意俯首:“是。”
自虛行宮出來,淩雪意換了裝扮與形貌,避開人去了一個地方,對那裡栖身着的妖同樣說了追緝蛟龍的事情,甚至更為詳盡。
“蛟龍那個蠢貨,竟然與人為伍!”
淩雪意淡淡道:“這不是蛟龍的問題,而是蛟龍後代的問題,無論如何布局逼迫,他都不肯去解封妖脈。”
“原以為蛟龍複醒會成為我們實施計劃的契機,隻有他的妖力可以直接沖破封印已經有所松動的妖脈,誰知道是這麼個結果!”
淩雪意:“眼下牧夕苔牧穹已死,我亦被蛟龍重傷,需得蟄伏一段時間。”
“就這麼放棄,我不甘心!”
“小不忍則亂大謀,”淩雪意道,“我在虛行宮潛伏數年才得了靜悟的信任,頻繁動作隻會叫他起疑,經此一事馭邪司也會警惕起來,我們必須要小心。”
“行吧,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燕玦和虛行珏都已經死了七百多年,他們的後人全是些扶不上牆的稀爛貨,不足為懼,人間終究要成煉獄,待時機成熟,便是妖族報仇雪恨、支配寰宇的時候!”
燕夜山莊。
燕侯被蛟龍重創,縱有族中高手為其療傷,又有各種珍奇藥物為其續命,還是不見好轉,數日過去,他仍舊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床側案上放着一個錦盒,盒子裡盛着皎月石的碎片,每一片都沾着幹涸的血漬。
桑隐的血。
我是怎麼想的?我維護了燕氏的地位與榮耀嗎?
燕徹弄不明白自己。
帳子挑開,一縷清淺的馨香襲了過來。
燕徹看了一眼,默然無聲。
德馨長公主的聲音很溫柔:“近來你太過消沉,我便不得不過來,總歸是夫妻,我心裡會擔憂。”
燕徹終于有了點反應:“……殿下,辛苦你了。”
“我還好。侯爺,在這世上很難有人永遠順遂得意,你覺得自己有所犧牲,我又何嘗不是?或者說,我的犧牲才是最多,不要把樣子做的太難看。”德馨溫柔又冷靜地說,“皇嫂心慈,帶着孩子跟人一走了之,鬧出那麼大的亂子,她任性一場,留下的爛攤子必須有人來收拾,她是你的親姐姐,隻能你來彌補一二,雖是無奈,卻也是應盡之責,誰讓我們流着這世間最珍貴的血呢?”
燕徹無言。
燕氏一族有諸多分支,天承每一代皇帝都要從其中一支選出自己的皇後,十幾年前胞姐成了皇後,燕徹便從燕氏諸多年輕子弟中脫穎而出成了燕侯,在皇後生下孩子為天承立了大功後他才有了競選燕氏下一代掌舵人的資格。
皇後之子女素來關乎天承的安穩。
不如說,身有靈血和皇血的孩子一向關乎人族的安危。
可惜,十三年前敬天祭,皇後犯下彌天大錯,竟帶着孩子在祭典中途消失無蹤,為天承為人族留下了禍根,多年來燕氏與皇族一直都在盡力彌補,可惜不見成效,十三年後妖脈上的封印果然松動了。
他們明白,若想重鑄固若金湯的封印,要麼找回當年那個百年難遇的孩子,要麼便再生下一個有靈血和皇血的、和當初那個孩子血脈最接近的孩子。
所以燕徹娶了德馨。
是啊,必須由他們來彌補姐姐犯下的錯,皎月神器……也不能有失。
他可是天承元帝的後人。
這樣想着,燕徹微微提起了些氣力,下一刻,卻又極盡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他已經因這血脈承受重壓那麼多年,再也承受不起了。
恍惚間想起一事……姐姐的那個孩子,他似乎一次也不曾抱過。
那孩子是他的親外甥。
他的血脈親人?
他還打算再與德馨生下一個這樣的孩子?
他似是才意識到這一點,才意識到他的冷血與扭曲。
扭曲的隻有這一處嗎?
他總說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在這昏沉之中卻又隐隐明白了自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他迎娶長公主不止是為了彌補姐姐的錯,更因為他自己想擁有更為穩固的地位與權勢,如果他的孩子對封印妖脈有用,那他便為天承為人族立下了大功,他的聲望一定會大漲;
而他拿出皎月本體去收回桑隐身上的碎片,也不止是為了燕氏的利益,更不是為了除妖殲邪,隻因為……他自己心中的不甘與妒意。
生子為祭品,對恩人下死手……
燕氏子弟,何其可笑。
……
德馨一驚,俯身探去,榻中人已沒了氣息。
馭邪司。
翟宿滿身風塵,踏進院中時愣了一瞬,繼而喜道:“璧公子,楚姑娘,你們回來了!”
廊下一對少年男女轉過身來。
璧臨風笑道:“翟兄,多日不見,你消瘦了不少啊。”
楚沐平則道:“西北遇妖禍,我二人耽擱了腳步,沒能趕得上助翟大人一臂之力,請見諒。”
翟宿一聽此言,頓時把一肚子苦水全倒給了他倆:“原本已經與那蛟龍後人握手言和,誰知道……唉。”
璧臨風聽完罵道:“燕徹這個廢物!仗着他們家跟元帝陛下沾了點血脈便以為自己渾身能耐,整日裡耀武揚威,結果戾妖抓不着,蛟龍也對付不了!孟驚塵也是個攪.屎.棍,就他毛病多愛挑事,滿嘴正道大義,實際唯恐天下不亂!還有虛行宮那些人,整天神神叨叨裝着出塵脫俗,心眼都是黑不溜秋!我還不了解他們嗎?我早就想揍他們一頓了!”
他罵完了一通人,又有些責怪翟宿:“翟兄應該堅持一番,與妖合作古有先例,哪裡行不通?元帝陛下可比這群膽小鬼開明多了!若真得了蛟龍助力,說不定就可拿下戾妖了啊!”
翟宿心道:我又不像你倆祖上都是跟随元帝陛下征戰過的功臣,在燕徹和孟驚塵面前,我哪争辯的過?
當日若是有楚沐平和璧臨風在,不至于是後來的局面。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他道:“如今蛟龍後人不見蹤迹,我懷疑他是入了蘭狄城。”
“蘭狄城?”楚沐平慎重道,“蘭狄城近些年愈發立場不明,不知烏城主是何用意,不如我去拜訪一番?”
璧臨風道:“一起吧,我也想去會會這位古怪的蘭狄城城主。”
擺在他們面前的難題太多了,若非如此,他們也不必這般焦頭爛額。
翟宿察覺了什麼:“沐風是否不妥?”
楚、璧二人身側各佩着一把一模一樣的刀,兩刀合二為一,便是神器沐風。
楚沐平道:“實不相瞞,沐風眼下無法合璧。”
璧臨風還算看得開:“依我說,咱們太依賴先人光輝了,凡事都要靠着祖宗留下的東西,我們是幹什麼吃的?得學會自己動腦子啊。”
其他兩人都看着他:你的腦子動了嗎?
璧臨風捂着頭:“我努力。”
楚沐平轉向翟宿,正色道:“翟大人,馭邪司有引領天下散修獵妖人的權力,已知禦界之淵危機潛在,應傳信各方獵妖人多加警惕。”
璧臨風也擺正了神色:“沒錯,我們應該聯合所有力量,哪怕孟驚塵……雖然他是個混蛋,但他有卧雪劍。”
幾大神器中,唯一沒出毛病的卧雪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