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啊,不過,其實我跟柳德米拉也不是很熟,主要是認識你爸爸至晖。那幾年,至晖常帶你媽去澳門玩的,還在我先生的酒店裡住過半年。”丁夫人張大眼睛,眼裡一副憶起往昔樂趣的色彩,“我那天在澳門第一次見你,以為是你和你媽媽回來了。”
邊羽不說話,擦手紙不知覺在手中握住了。
“怎麼,是我想錯了嗎?”丁夫人察覺到他郁郁不歡的神色問,“你媽媽回來了沒?”
半晌,邊羽搖搖頭。
“她可能是有苦衷吧。”丁夫人歎口氣,遙想那曾經,“你媽媽是很好的一個人,我記得那時候我兒子和我吵架,她還來勸我們。你知道的,那個年代,我們常常為許多事情到處奔波,一轉眼,孩子就長大了,會怪我們疏忽了他們。我和我兒子是那樣,我們兩地分離了很久,等他長大我才接回到我身邊,他卻和我一點都不合。哎。”她對着鏡子,整理着包住紅色卷發的頭巾,“總之那天我們吵了很久,你媽媽來勸我們說,母親與孩子的緣分是得來不易的,如果年輕的時候都在互相賭氣,老了以後就會後悔自己錯過太多。”
“是嗎?她真這麼說嗎?”邊羽閑聊一般這麼問,可語氣中卻有幾分慘淡和諷刺的味道,沒來由的,眼眶竟然一紅。鏡中的側臉,與翅膀裂出碎紋的蝶交疊在一處。
隻是等丁夫人注意到他時,他眼眶裡的紅壓抑下去,又看不出了。
“是啊,你媽媽就是這麼說的。我當時一想,我已經錯過他長大的過程,不能再錯過和他未來在一起的時光。要不是柳德米拉那天這樣勸,我就想不到那一點。所以我想,她一定也是個好媽媽。”
理好頭巾後,丁夫人微微笑,回到座位上去了。
邊羽把擦手紙扔進垃圾桶裡,擡起頭來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這是一張繼承他母親絕大部分容貌的臉,他像極了她,甚至優于她。
空洞的眼神像蒙塵的深綠湖水,他恍然好似透過這面鏡子,見到印象中那道母親的身影。那是一道從無限明豔到暗灰沉沉的身影,一條黑色的布裹批在她頭上,把她那張西方面孔遮蓋得毫無光輝。
她蹲下來抱着他,脖子上冰涼的十字架項鍊磕到他的胸膛。她低聲在他耳畔說:“我是罪人。”後來這道身影便消失在他記憶中,自此沒有再出現過。
邊羽次日清早在亞龍灣的酒店裡醒來,茶幾上東倒西歪放着幾瓶昨晚堯争送他的酒,有一兩瓶已喝到涓滴不剩。
他竟躺在地毯上睡。身上的T恤松垮垮的,領口寬大地斜在肩側,幾乎要垂到肩以下。他坐起身,規整好領口,手撐了撐發沉的頭。
他向來失眠,昨晚吃過飯他回到酒店,整夜睡不着覺,就起身伏在茶幾上一邊喝酒一邊刻木,被酒精放大感官後,他的雕刻更加入木三分,于是就着酒工作,不知不覺喝了許多。跟着天光微微明,他醉勁兒倏地聚在一起翻湧上來,便躺在地毯上睡過去,好在這地毯是新換的不髒的,還尤其的柔軟。
邊羽當然沒睡醒,地闆不是能讓人睡好覺的地方,他回到床上趴着。落地窗外的陽光撫摸被單上這具修長白美的身體,如安撫一隻慵懶的羽鳥。
窗外清亮透藍的海不起風浪,靜靜推幹淨的細沙,幾個小人影走在海灘上,大家都出來遊玩了。
而房間内的他,抱緊白色枕頭,在這片光晝下安然睡着。
睡了估摸有2個小時,十點整時,邊羽醒來,小劉正好給他發來消息,說有幾個員工想出去走走,問邊羽要不要一起。邊羽想想拒絕了,小劉以為他是因為報警讓龍凱進了局子,現在顧忌老闆的心情而不敢去玩,便沒再三邀請,順便還跟邊羽打聽龍老闆現在的情況。邊羽則回答說,小劉作為龍老闆的助理都不知道老闆是什麼情況,那他就更不會知道了。
可能是怕家事牽連到公事,叫手底下的人看笑話,當天下午,龍老闆便在群裡說已包了兩輛車,叫大家都出來一起玩,别耽誤難得的團建,還私底下讓小劉要領邊羽一起,不要讓人說閑話。小劉便又來邀請邊羽,邊羽本就不是忌憚犯到老闆的兒子才拒絕參加活動,自然還是婉拒了小劉。
龍興的員工們出去以後,邊羽到外面租了一套潛水設備,到昨晚堯争說的海棠灣萬骊酒店浮潛。
浮潛地點在酒店一個私密區域,原是這酒店十年前在度假村那裡包下一片私人海灘,後來政策下來,所有酒店不允許再圈沙灘商用,該酒店雖沒放棄海灘的商業使用權,卻不敢再大肆宣傳。邊羽詢問工作人員浮潛的地點之後,工作人員說堯先生早有交代,如果是一位“沉先生”來的話,就直接領他去。
邊羽到浮潛海域的沙灘,這裡沒有人,沙子幹淨細軟,海比外面的更清澈,微浪一波銜着一波,有規律地拍趕礁石。
邊羽浮潛十分鐘後,往下潛到五米處,一叢叢珊瑚群林立在底下,周圍罕見的魚類遊來遊去。潛了大概二十分鐘,邊羽遊回水面吸取新的氧氣,渾身放松下來。
他平躺在海面上,摘掉面鏡和呼吸管,仰面向太陽,随海波漂浮,淡色頭發浸在水裡,發絲像被海染藍了。
太陽烈烈照着邊羽,在他細膩的臉上流過光澤,與海水一同掠奪他的身軀,像在貪戀他的軀體,又像是要融化這衆生眷戀的天與海之子。
他的身體一半浸于冰涼的水中,一半像面對赤熱的火焰。他的瞳色在這一刻無比明顯,蘊藏了冰紋的淡青琥珀一般。
他不覺眯起眼,透過眼縫盯着這灼目的光。逐漸的,這圓形的光在他眼前仿佛是裂開了,一環疊着一環眩他的目。
邊羽閉了閉眼再睜開,眼前的天猛然一片黑白。他瞪瞪眼,呼吸忽急促起來,翻過身往岸上遊去,倏地身體卻往海底沉下去。他在水裡上劃,不覺手勁一松,手中的呼吸管和面鏡脫落,被他揚起的波浪沖得遠遠。
邊羽在海中睜開雙眼,他看到大海成了一片灰色的水,黑幢幢的珊瑚群圍堵住他。海水湧進他的鼻腔和耳朵,他大口呼吸,卻猛又吸進一口鹹透的海水。大概是被嗆到了,他在海底難受地咳嗽起來,腦袋愈發暈眩,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且混亂。他好像是看到了黑色的頭巾和十字架,又像看到透光的海面漂浮飛機殘骸和殘破的白色機長制服。
他感覺自己一直往海底沉,是快溺死了,這些應該是溺死前出現的幻覺。
他父親死在天上,他死在海裡,死神的玩笑一般,約有一種相對應的諷刺。
邊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在消逝,靈魂脫出這副軀殼,滿眼都是困鎖着他的黑白光束,這個時候,他腰間被一隻有力的臂彎捆住,身體被那個力量托着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