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過塞壬神話。”邊羽神志逐漸冷靜着,可還很不清醒。酒喝多的人就是這樣,神志模糊的時候,認為自己是清醒的,清醒的時候,忘記神志模糊時的記憶。邊羽回過神來時,便不知道自己何時坐在這裡的了。酒寒從體内散發,他分不清這聲音是腦内自語,還是說了出來:“塞壬的存在,誘惑、威脅着水手們。所以,有一天,塞壬徘徊在海面上,看到霧中有很多隻眼睛盯着她們……那些水手聯合起來,用魚槍射中她們的翅膀。最後,塞壬被水手們弄瞎眼睛,弄啞喉嚨,折斷了羽翼,沉進了海裡。”她們甚至還沒見到缪斯女神,就被凡人殘酷圍獵。
聞莘安靜看着他。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裡,邊羽臉上展開了如溺海一般的死寂。這是他從沒想過會在邊羽臉上出現的枯凄的神情,哪怕他知道邊羽慣是冷淡的人。在這慘白的神色中,好像藏着許多許多複雜、無奈,又令人無力掙紮的情緒。
聞莘能感受到,但不去問。問,未必是好的。逃離,才是他認為最有效的麻藥。
“我也想象過。”聞莘将手放在邊羽的手背上,“但是,在我的故事裡,悲傷的人,被帶着逃離那個世界,一起去了愛麗絲的仙境。”輕輕握住他的手,聞莘說,“我帶你逃離這裡吧?”
邊羽耳旁的喧嚣被遠方輪船的聲号覆蓋,驟地,人潮湧動,在他耳中卻沒一絲聲音。
九點二十五分,無人的騎樓連廊裡,吊燈一盞盞滅下去,奔跑聲靜蕩在深藍的夜中。邊羽的頭發和襯衫被風吹揚起來,他感覺到汗毛張開,酒精加速流淌在血管裡,取代了他溫熱的血液。他太陽穴突突跳動,大腦是混沌而麻木。
邊羽以前認為,跑步是解酒的良藥,可以讓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内恢複理智。但最近他常感覺,每一次夜裡奔跑,都像在走獨木橋,一個不小心就會掉進激流裡。
眼前的廊道一直在重複拉近,吊燈随着他的跑步聲在熄滅,腳下的光不斷暗下去,一個昏暗的世界在他眼前搖搖欲墜,懷中的紅酒玫瑰被迎面的風吹散花瓣,一片片染了酒漬似的花瓣飛撲到他流了汗的臉上,飛向他的身後。
連廊逐漸向右彎進一個弧度,拐角的時候,有幾個青年人影将走出來。
拉着邊羽手的人,突然把他拽到一個巨大的羅馬柱後面。邊羽靠着羅馬柱,後背的冰涼讓他因運動而起的燥熱降了下去,他微喘着氣,臉上一片紅酒玫瑰花瓣随汗落在地上。
“哈哈……”邊羽流露出了兩聲笑,特别輕,像風一樣吹過去了。
聞莘張大眼睛。
邊羽捧起手中的厄瓜多爾玫瑰,上面幾枝光突突的花萼和其餘被風吹蔫倒的花苞,淺笑着說:“它沒活過今晚。”
“……真可惜。”嘴上這麼說着,聞莘卻一點不覺得惋惜。他瞥見對面店鋪卷簾門外擺放着的大座鐘,時間尚未到十點,“但是,我赢了。離南瓜馬車到來的時間,還有25分鐘。你笑了。”
邊羽微怔,張張嘴,似乎要說什麼話。這個時候,那幾個走遠的青年,又折了回來。聞莘捂住邊羽的嘴,不讓他發出聲音。做出這個動作後,他自己也愣了一下。他不想讓别人撞見他們的秘密空間,本能地便這樣做了。
看到邊羽疑惑的眼神,他胡亂地解釋:“你忘了嗎?塞壬的歌聲,不能讓人聽到。”
邊羽眨了下眼睛,下意識屏住呼吸,眸子向右斜望去,似乎是想确認那些人走遠了沒,月色下這雙眼睛大而透亮地映着冷青棕色。
聞莘的眉梢動了動,一股燥熱的情緒,在他腦中不安地湧動。
他低下頭,凝望邊羽的臉龐。邊羽的臉沒有泛一絲绯紅,好像不是喝醉了,而隻是卸下防備,慵懶地傾斜在羅馬柱上。
掌心傳來邊羽呼吸時的溫熱,令聞莘這股躁動瘋長。
那些人都走遠了,身影消失在寂靜的夜中。
聞莘放開手,望着邊羽翕動的嘴唇,唇瓣上細膩的紋路也許還留有他掌心的餘溫。
邊羽的眸子流轉回來,凝望眼前的人。他的眼睛此刻無比純淨,沒有憂郁,沒有思緒,平靜而澄澈,夜色中帶着絲勾人的意味。可他分明什麼也沒做,夜色自然而然在他這雙眼上這般作畫了,像他的魔力似的,總能有不同姿态。
直白的眼神,令聞莘心中的躁動占據他的理智。在嘴唇靠近前,他低聲問:“你以前,也會這樣看其他人嗎?”
邊羽的視野裡,所有事物都被眼睫上的水霧浸染得模糊,包括人。因此,他回答:“不會。”
邊羽否認的答案,在聞莘聽來像某種确認,挑斷他最後的防線。
在彼此氤氲酒精氣息的氛圍下,聞莘低下頭,輕柔地吻住這張唇。冰冷的觸感隻維持片刻,炙熱的交融在齒尖蕩開。
那束厄瓜多爾玫瑰掉到地上,花瓣飛揚起,暧昧的空氣遺留濕潤的花香。
邊羽眼前看到的是漆黑的藍夜和無邊的海,他隻是閉上眼睛,抓住唯一的浮木。心髒跳動的速度還是一如既往平靜,然後,意識漸漸變得不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