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柍覺着,梁書煙大約是生心病了,上一刻嘴角還挂着笑,下一刻淚水便劃過臉頰,比長陵的天氣還要變幻莫測,待衆人發現時,她隻說風大傷眼,吹得院角的樹呼呼作響,吹得她淚流滿面。
可惜,陸柍不是大夫,不知該如何醫心病,隻能為其遞上手帕,而後視若無睹般繼續口中的咀嚼。事實上,她對梁書煙的關切都是假的,她隻是個想偷驗狀的小賊,等中元一過,便要去書房盜取驗狀。
她先前在梁府迷路也是假的。她生來便有極好的方向感,曾在風雪中走了整個日夜找到出口,原先山崖下的小道被厚如棉被的積雪覆蓋,可她仍舊能辨别方向,循着正确的路出去。梁府的路她走了不過一遍,便已能知曉所有院落的方位。
梁書煙的翠芳閣坐落于西邊,梁大人的曉風樓則是同翠芳閣隔着一湖池水相望,兩處間并無橋梁直連,而需繞行小徑,過了梁夫人的翠微軒,擺放祖宗牌位的宗祠,方能見到曉風樓的後牆,如何進去,如何出來,又該如何混淆衆人視聽,她心中已有一套法子。
但這都是後話,所謂成事,須得集齊天時地利人和,如今梁夫人與梁大人并不在府上,這是天時,她能知曉府中地勢,這是地利,但她還差一個人和,而這人和,就看梁小姐同那些丫鬟是否配合了。
她向着萬裡無雲的天空望去,隻見一曲江雁劃過天空,向南飛去,又見雛鳥撲棱翅膀,欲上九天,大約她是那隻不自量力的雛鳥,妄想同大乾最高的刑案府相對,想着追趕大雁。
待雲霞漫天之際,她将三盞蓮燈整齊地擺放于地,然後依次點燃蠟燭。近處是十裡蓮燈,遠處是潭階寺頂映光,總而,今夜萬家燈火是不比元夜少的,逝去的人同活着的人同樣在歡慶節日。流溪河裡漂浮的蓮燈已然不少,仿佛地上的銀河載着星子,長長的一條燈帶,滿載親人的思念,蔓延十裡,向着遠方飄去。
河畔皆是三兩親朋相伴,唯陸柍一人,風吹草動,孤影搖晃。她已有十年未回江陵,不知曉那個将自己和陸林賣掉的老木匠是否還活着,權當當自己已無家人,孤身一人,倒是了無牽挂,一身輕松。
她蹲落河畔,将手中提燈一盞一盞放入河中,待其平穩渡到河心,随着前方千萬盞燈緩慢移動,她才站起身來。
這三盞燈,一盞是陸林的,一盞是陸柍早逝的阿娘的,還有一盞是梁書煙給梁老大人的。
一旁的老妪同她講道,今夜之燈喚作相思燈,是萬萬不能翻的,若是翻去,要莫放燈之人心不靈,要莫便是取燈之人不願接收家中悲信,這才施法絆住相思燈。陸柍便雙眼緊盯河燈,唯恐其翻去。可惜此間河道狹窄,容不得這許多燈,稍不留神,梁書煙的蓮燈被擠去流石處,上下颠倒。
陸柍受人之托,不好任其相思燈倒着飄走,便在地上尋了一根頗長的枯枝,然後弓腰去撈。但這燈不斷流動,她隻得沿着河岸一邊行走一邊試圖用枯枝勾起蓮燈上的竹篾,為了精準,她整個人壓得低,雙腳也如螃蟹橫走,落在前來放燈的徐季安眼中莫名有些可愛,他不由得彎起嘴角。
頃刻間,陸柍已将相思燈撈起,但因長久弓腰,腰背有些酸痛,隻好攙着腰往上走。
“阿姐,你快瞧,那位公子長得好生俊俏,發絲如瀑,眉眼如畫,風吹衣動,便是蹲在那,也能瞧出其身量不凡,渾身透着一絲清冷,真真是如天上的谪仙一般!”
陸柍聽聞此般贊譽,心生好奇,便也随着姐妹二人的目光看去,想要見識谪仙一般的人物。眸子一定,便見徐季安半蹲在河畔,一手托起衣袖,一隻手将燈推出,昏黃燈光映在其臉上,一半光亮一半陰影,顯得那張俊美的臉有些柔和。
陸柍輕笑,果真是谪仙……
似是察覺到身後人的目光,徐季安竟将頭扭過,對上陸柍的視線,打趣道:“陸姑娘是在看燈還是在看我?”
陸柍聽見此話,雙頰倏然湧上血色,立刻将目光傾斜,有些心虛道:“看燈,大人放了四盞燈。”
四盞燈皆是掐絲琉璃燈,五彩斑斓,在一堆暖黃燭燈中顯得尤為不同,任誰都能快速數出。陸柍說得斬釘截鐵,一口咬定沒有偷看自己。
徐季安低低地笑,他這副皮囊總算是有用處。
他見陸柍手中提着一盞濕漉漉的燈,惋惜道:“這燈制作精良,可惜了……”
陸柍低頭看了眼糊成一團的燈,不知他是如何看出這燈制作精良,隻道:“大人,不妨事的,河堤處處有佬倌人賣燈,我再去買一盞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