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這燈中的字,她得替梁小姐寫過了。
突然,她似乎想起什麼,擡腳走向徐季安,并将懷中的平安符取出,遞給對方道:“大人屢次相助,陸柍感激不盡,但因身份微弱,無法報恩,隻能在心中為大人祈福,願大人身體康健,步步高升。這平安符乃是我去潭階寺所求,能夠祈福辟邪,還望大人收下。”
兩人站于斜坡上,陸柍站在高處,徐季安剛好與之平視,他向其伸去手掌,待一張帶有餘溫的符紙輕輕放于手上,他随之合住手,任由符紙的溫度繼續攀升。
他覺着今夜的風有些冷,但内心卻溫暖如春。
徐季安靜地看着陸柍的眼睛,其間攬括萬千燈光,星輝璀璨,比四年前添了幾分沉穩,但又如四年前一般笑眼盈盈。
他神情有幾分動容,輕言道:“多謝……”
這聲“多謝”,是為感激符紙相贈,也是感激救命之恩。
他按下心中的情緒,不再看向少女,而是向着河燈望去。那四盞河燈,是他的四位摯友,亦是他畢生的心結。殿試前,他們共同住在同文會館,徹夜學習,殿試後,他們共為太子屬官,談論國事,五人本該仕途大好,一片光明,但所有的一切都在永嘉二十一年戛然而止。
永嘉二十一年,禾稷淹死在冰蓋下,蘭阙被一箭穿心,李雲回被侍衛背叛,沈臨松吊死在樹上。而徐季安命大,沒有摔死在懸崖,活着挺到江陵。四人中,隻有蘭阙之事被刑部定為謀殺,至于其餘三人,刑部尚書在奏折中寫道,禾稷乃是意外事故,李雲回乃是自作自受,沈臨松則是畏罪自殺。
至于由誰謀殺,為何出意外,有何罪名,刑部皆是不提,任由此事翻篇而過,先時還有朝中官員暗中感慨,為其鳴不平,但随着皇上将幾人革去官職,便再也無人敢提及此事,就如被世人遺忘的貞賢太子一般,一切都已塵埃落定,毫無回轉餘地。而後新太子上任,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皇位之争,衆人忙着站隊自保,更不可能記得此事。
但徐季安記得,記得真真切切,醒着也罷,夢裡也罷,腦海中不斷閃過幾人的笑容,他甚至覺得自己也該同他們一起死去,而不是一人面對所有,面對這個早已渾濁不堪的朝堂。
禾稷曾對他講,上天既然留一個人活下,必是還有他未完成之使命。于是在江陵的第一個冬天,禾稷的手下周钰之同馮子駿找到了他,二人帶來禾稷的信件,以及禾稷死時的線索。周钰之憤然哭到,徐大人,還請您為我家大人報仇!
可是,他該去向誰報仇呢?是将他們卷入皇位之争的閣老大臣,是痛下狠手鏟除異己的皇子太孫,還是縱容這一切發生的龍椅之上的冷漠帝王呢?若是皇帝要他們死,他又有什麼辦法呢?
徐季安去長陵參加會試前,先生曾同他講過,晏兒,為師不阻攔你入仕,隻是你這一旦成為官員,伴君如伴虎,不僅肩上擔子變重,就連頭上也時刻懸着一把刀,你可要考慮清楚。那時他年少輕狂,自以為定能位居高官,為國貢獻,毅然決然地去了長陵。
可直到朋友去世,而自己卻無處鳴冤,他才切身體會到先生的言語,他對着先生的牌位痛哭,哭到不能自已,随即起了謀逆之心:竟然朝廷容不下他們五人,他便要颠覆這個朝廷,若是皇帝要他們死,他便将自己所學的君臣之道盡數抛棄,改立新君。
成,他是相國首輔,敗,他是亂臣賊子。
徐季安輕笑低頭,他雖是亂臣賊子,但卻不想恩将仇報,讓自己的恩人陷入危險。手中的平安符早已浸濕汗水,徐季安将其撫平,待風吹幹,又小心翼翼地放入胸中。身旁的陸柍已然擡腳去了燈籠架旁,對着佬倌人手指一盞琉璃蓮燈,笑語盈盈。
陸柍倒出自己銀袋中的最後幾枚銅錢,面露為難地看了一眼錢,随即眼睛一閉,伸手遞給老者。她又取出原先蓮燈中的字條,慢慢展開,想要謄在新的紙上。原先紙張上的墨字已被河水攪得墨汁四散,她辨識許久,才緩緩讀出讀出幾字:
阿爹,帶煙兒走……
陸柍愣愣地看着紙條,良久,确定自己沒有認錯。她回想起近日種種怪異,将腦海中所有關于梁書煙的回憶串聯起來,得出了一個結論。
登時,她驚訝地擡頭,想要在人群中尋找徐季安的身影。隔着十幾個人,徐季安最後看了眼河中之燈,然後欲轉身離去。陸柍趕忙提裙向他跑去,每一步都落在深草泥濘中,但卻異常平穩。她拉住了徐季安的衣袖,上氣不接下氣道:“大人,可否載我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