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彌山絕境,貫通幽冥,此謂“颠倒生死大陰陽界”。
此地有石碑,名曰:鎮惡。
鐵鎖縱橫,業火晝夜不熄,封着不世出的厲鬼。
才有碑上濃稠至深紅的“惡”。
方圓數百裡,莫說人居村落,連鬼物也難在此徘徊。
今日卻不同。
“轟隆——”須彌山深處,一聲巨響。
石碑流出汩汩血水,鎮墓獸朝天落淚。
一串血手印,密密仄仄,印在碑上,無端驚悚。
緊接着,是刺耳的岩石刮磨聲。
五指化利爪,蘊着森森戾氣,竟将“鎮”字悍然毀了大半。
鐵鍊震響,神印銘文也黯淡許多。
不多時,鬼氣從地裂深處緩緩湧出,隐約化為人形輪廓。
厲鬼绛衣墨發,拖曳一段赤焰長尾,沖擊崖頂碑刻上的封印。
細看卻是燒至通紅、即将斷裂的鎖鍊。
铮的一聲,鎖鍊熔斷,封印蠶食。
束縛解開了!
寒霧影影綽綽,鬼氣從幽冥上浮,自業火脫胎。
造化揮毫一筆。
绛衣雪塵的魅影,再現世間。
一隻蒼白而骨節分明的手,也終于搭在了斷崖邊緣。
指骨用力時,緊繃如弦,似要将某人碎頸扼喉。
他的無名指上,卻系着一根斷裂的紅線。
月光照出凝露荼蘼似的蒼白面龐,檀發烏眸,瞳仁卻是純然冰冷。
那抹眉間幽厲,在掀起眼睫時,化為稚子天真。
唯有唇上一抹朱紅,似暈染。
溫柔也殘忍。
說這般美人是厲鬼,着實猙獰了些。
如此傾城面貌,該在奇書中描摹,在志異裡記載。
稱為“豔鬼”更适當些。
“我……是誰……”
他從地裂中爬出,記憶幾乎空白,更沒什麼常識殘存。
他唯一記得的是名字。
厲鬼像是剛破殼的雛鳥,似在笨拙地回憶讀音。
“衣、绛、雪……”
繁複的古語。
碑文上殘缺的“鎮惡”二字,更晦暗幾分。
衣绛雪跪坐在崖上,無盡兇煞化為绛袍,鮮豔如血。
他卻毫無察覺,懵懂地擡手,望向指根斷裂的紅線。
神色突然凝固。
颠倒、淩亂……殘損的記憶片段,最終定格為一個模糊的背影。
想不起他的名字與面貌,但是……
紅線相連,定是孽債惡緣。
衣绛雪眼底猩紅一片,殺意與饑餓翻湧。
“殺了他!”
記憶在叫嚣、在蠱惑、在催促。
“吃了他!”
衣绛雪壓不下心底的躁動。
“那就去殺了他,吃掉!”
他記不得那是何等仇恨。
但他始終沒忘掉那個男人,心心念念殺他,一定是有深仇大恨!
有仇,就應該殺掉!
嗯,他好聰明!
衣绛雪簡簡單單地樹立了一個小目标。
至于怎樣複仇,他樂觀地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
須彌山深處,連個活物都沒。他好不容易出來,總不能一直做山頂洞人。
尋仇第一步,走出大山。
衣绛雪是個萌新鬼。
雖然嘗試化為生前的模樣,但是業務不娴熟。
直到現在,他還沒變出人的雙腿,被迫做個“阿飄”。
須彌山風幽冷,鬼霧滲透紅衣。
衣绛雪本是慢慢飄着,忽覺涼飕飕。
回頭一顧,原來是有幾團鬼霧被風尖拽跑了,飄在空中的他,不知不覺隻剩半截身子。
他連忙去追,“等等,壞東西!”
那風也狡猾,見他追來,随手将鬼霧挂在枯樹上,一溜煙沒影了。
衣绛雪飄過去,伸手去夠。
烏如檀墨的長發挂在樹梢上,像個紙風筝。他晃晃悠悠飛上去,終于取下這團丢失的鬼霧。
“怎麼變人呢?”
好煩惱。
衣绛雪想了想,把霧氣團子一口吞回去,腮幫子鼓鼓的,再嘗試幻化。
沒變出來雙腿,披散的墨發卻長了一大截。
他撩起一縷,偏偏頭:“咦?”
鬼很輕,風吹霧動。
衣绛雪不急着下來,懸挂枝頭,飄來蕩去。
他晃悠片刻,直笑,“好玩。”
再變一次!衣绛雪撲騰,發現本該是腿的部位變成尾鳍,鱗片亮晶晶的,發光。
“咦,為什麼是魚尾巴?”
再來!背後癢癢的,他摸過肩胛骨處的絨毛,“還是不對,人不長翅膀。”
“……等等,人到底長什麼樣?”
折騰了好一陣,衣绛雪攏起绛色衣袍,落在地上。
做人大成功!
須彌山深處,陡峭崖邊,他極目遠眺。
群山的陰影再也無法遮蔽視線。
映入眼簾的,竟是一道天裂。
三輪血月高懸天穹,似在譏诮世人。
“奇怪,月亮有三個嗎?”
他睡着的時候,世界發生了什麼?
衣绛雪仔細觀察:這三輪月亮裡,好像隻有一輪是真的。
另外兩輪月亮,中間有一根豎線。
似某種詭異生物的瞳孔,在永遠地注視着世界。
山巒起伏的輪廓,更是毫無規則。
衣绛雪凝神聽去。
不是錯覺,群山好像在呓語。
須彌山脈是座死地,莫說人迹,連活物都少見。
就算能在這裡活着,恐怕也是不正常的。
若是“天裂”之後的修士,怕是很快會察覺到背後的恐怖含義。
隻要聽到半點呓語,定會當場修為崩潰,陷入瘋狂。
左耳進右耳出,衣绛雪理直氣壯:“聽不懂。”
山脈呓語靜了片刻:“……”
衣绛雪認真地觀察那起伏的山巒,似乎在評估。
“我餓了,你是活的,嗯,你好吃嗎?”
厲鬼出世,空前絕後,煞意沖天。
這難以填補的饑餓,讓衣绛雪看座山都很有食欲。
呓語詭異地停止了,試圖往濃霧外伸的觸肢縮回去。
起伏的山脈又恢複寂靜。
“……不給吃啊。”
剛誕生不久,還是個萌新寶寶的衣绛雪喃喃自語。
好小氣的山,失落。
好餓、好餓——好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