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彌山外數百裡,山野荒郊封道,杳無人迹。
一身绯色華衣的美人,執着紙傘,走出茫茫大雪。
天地刹那飛白。
風雪飄落,傘骨微傾。雪裡紅梅的傘面下,露出一張蒼白又冶豔的容顔。
非花亦非霧,非鬼也非仙。
殺人的很。
十日後,不歸原。
離開地火翻湧的須彌山,衣绛雪才發現,外頭是嚴寒冬日。
他在茫茫雪原飄蕩十來天,别說是人,連個鬼影都沒有。
衣绛雪從鬼傘裡捧出一隻蓬松的小鳥,“小啾,你指的路對嗎?”
這是他從雪地裡撿到的“報信鳥”。
靛藍尾羽,喙尖尖的,頭頂丹朱色的絨毛,可愛得很。
報信鳥擅長尋路,哪怕是引死者往渡黃泉,所以别名“黃泉信使”。
因為他說話時總是啾啾啾的,衣绛雪給他取了個名字,叫小啾。
并臨時養在了鬼傘裡,當導航。
令人見之寒膽的紅衣厲鬼,卻頭頂一團絨絨的小鳥球。
他微微歪頭,一臉天真無邪。
強烈的反差感。
小啾努力蜷縮羽毛,欲哭無淚。
雖然有鬼傘遮風擋雪,凍不着它了。
但這陰風嗖嗖的,厲鬼的冷也不遑多讓啊!
小啾收攏翅膀,叽叽喳喳,科普:“主人,您有所不知。兩百年前天裂,夜晚通幽冥,會有許多鬼怪遊蕩,非常危險。太陽出來後才會離去。”
“遇到更兇煞的鬼怪,根本不受限晝夜,隻要撞見,很容易橫死。”
衣绛雪沉吟:“夜晚,危險?”
他在外頭遊蕩十來天了,怎麼一直沒發現這點。
反而覺得夜晚精神頭更足了。
小啾補充:“一輪月亮的夜晚還不算最危險。每逢十五,三輪月亮都會變成血色,就像今天,是鬼怪最兇煞的時候。”
“啾啾啾,一般到了黃昏,我們這樣弱小的精怪都會選擇回巢躲避。老祖宗說,大部分人族聚居的城池會有‘幽冥司’巡視守護,夜晚點上‘鎮魂燈’,可保家宅平安。”
“就算要在山野過夜,也要尋找正神廟宇落腳。隻要遵守‘禁忌’,鬼怪就不敢進去啾——”
這與衣绛雪生前的模糊印象出入很大。
他還活着的時候,好像不需要這樣謹慎地辟邪。
看來,一切和那個名為“天裂”的大災變有關。
衣绛雪認真問:“如果這樣的夜晚,沒有在安全的栖身之所,會遇到鬼?”
“萬一遇到打不過,會死嗎?”
小啾:“……您好像、大概、也許是個鬼诶。”
還是最最可怕的紅衣厲鬼。
在這風雪天的山野裡,不分白天黑夜,遊蕩十來天,衣绛雪卻什麼也沒碰見,難道是運氣好嗎?
他這身煞烈鬼氣,莫說是人,連其他鬼怪都不敢接近。
愣是被動達成了“千山鳥飛絕”的境界。
小啾搖頭晃腦,把思緒裡的驚歎号趕出去:“再往前十裡,有座東君廟。每到夜晚,廟祝會給沿途旅人提供庇護,去那裡投宿準沒錯。”
他說:“東君生性慈悲,也是唯一不會将弱小精怪拒之門外的好神仙。我們精怪不進主殿,也能在東君廟的院子裡躲避鬼怪。其他神仙不在此世,隻有廟宇和神像,沒那麼強的法力啾。”
等等,他讓紅衣厲鬼去東君廟躲避鬼怪,好像哪裡不對……
小啾的豆豆眼突然黯淡。好像這一瞬間,他被什麼控制了心神。
“小啾?”衣绛雪似乎察覺了什麼。
他偏頭,窩在他頭頂的小鳥也跟着滑下去。
他伸手扶住,小啾的絨毛溫熱。
厲鬼的手指卻是冰涼的,毫無生氣。
小啾轉瞬恢複平常,若無其事地指引,“主人,請這邊走。”
天色越發昏暗,風雪幾乎覆蓋前路。
衣绛雪終于看見東君廟的輪廓。
小啾斂着翅膀,落在他的頭頂,提醒:“您記得收斂鬼氣,别被發現身份。因為災變,人族還挺懼怕鬼的。”
衣绛雪道:“我也怕鬼。”
小啾:“……該是他們怕您才對。”
“還有,東君廟裡怎麼會可能有鬼啊!廟祝一般都修為高強,不會讓鬼怪混進去的!”
不對,等主人進去了,似乎就有鬼了呢。
衣绛雪認真擔憂:“我進得去嗎?”
他轉念一想,“來都來了,好不容易見到有活人的地方,不管了,先試試!”
小啾有點心虛:噫,他好像莫名其妙為倒黴的旅人招了隻紅衣厲鬼來。
但他是精怪呀,又不是人,嘻嘻。
小啾沒了心理負擔,歡快地拍翅膀飛進院牆 。
“那就讓人族自求多福叭!啾啾啾!”
*
黃昏的最後時分,這座偏僻的東君廟,正迎來最後一批香客。
衣绛雪執起繪有白雪紅梅的鬼傘,在廟前石階停下。
他擡頭看去:“就是這裡?”
廟門上挂着牌匾:“東華青陽至聖帝君廟”。
門前,兩尊石獅子伫立在風雪裡,威嚴莊肅。
天裂發生在兩百年前,東君廟自此後大量興建,年代也參差。
面前這座廟宇,即使覆蓋積雪,也能看出古樸破敗。
廟裡缭繞香火氣。
是院中的銅制香爐,點着燭,維持微弱的光亮。
衣绛雪嗅了嗅,神情輕變,“有點古怪。”
這香味,過分芬芳馥郁了。
但他沒有記憶,分辨不出來是什麼東西。
日暮斜照,原本沒有影子的厲鬼,從黃昏的光芒下竊取了一縷樹影。
樹影扭曲片刻,化為人形,服服帖帖地變為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