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驚慌,不是沖你等來的。”
雖說是安慰,但仙人或許是不入世慣了,在不欲僞裝文雅書生時,難免透出些骨子裡的疏離。
“死了,要麼是運氣不好,要麼是作惡多端。”
“那樵夫殺人無數,兇惡殘暴,将這位可憐女子分屍于野。苦主已化邪祟,難道兩位罔顧因果,要救?”
寥寥言語之間,竟有仙人裁奪命數之意。
裴懷鈞停了停,掃了眼衣绛雪,才想起他的溫柔人設。
他緩下聲音,親切安撫:“看這模樣,她應當是怨氣臨時形成的‘邪祟’。等到親手殺死仇人,就會消散成佛,不必幹涉,各位還是等上一陣吧。”
這般前後不一,多半是人前裝樣兒。
或許是她的怨氣太滔天了,衣绛雪似乎也能與之共感,歎道:“不知輪回苦,莫擾成佛路。”
裴懷鈞眼睫一動,這不似懵懂的初生厲鬼,平日會說的話。
丹青子爬起身,在舌下壓了一顆丹藥,“此等孽畜,死了最好。我蓬萊門是名門正宗,不欲與奸惡之徒為伍。”
鬼怪橫行許多年,各修真大派對于各類鬼怪如何處理,心中自有章程。
遇到這種為複仇臨時形成的邪祟,修真者的态度一貫是不幹涉:等其殺死仇人,就會成佛離去。
當然,也不是沒有人幹涉過。
裴懷鈞知道衣绛雪不通此道,刻意多解釋兩句:“為複仇而生的邪祟,若是沒有殺死目标,怨氣是不會退去的。被他人殺死獵物,還可能會發生出人意料的異變。”
“據說,曾經天運城就出過這麼一起慘烈災禍。被複仇邪祟盯上的,是一名魚肉百姓的高官貴人,他用重金請動修士保護,強行擊退邪祟。”
“結果,那邪祟非但沒散去,還伺機紮根盤踞,化為妖藤,散發迷幻氣息,以血肉為食,即使殺死了府中所有人,也沒有停下來……”
“後來,它成為了‘兇’級的鬼怪,名為‘鬼藤蘿’,盤踞了整座府邸,幾乎要危及整座城。幽冥司死了上百人,才将其封印。”
就在此時,樵夫被雪色的手臂徹底撕碎。
殘缺不堪的屍體,最終淹沒在了重重黑發中央。
仇人已死,雪色手臂宛如潮水褪去,怨氣散了。
透明的魂魄漸漸飄向天空,女子眉眼從怨恨變作安詳,正是成佛之路。
她徹底消失之前,似在看向衆人,流着眼淚道:“羨陽城,柳家幺女,名月芳。小女有一不情之請,請仙長幫我将玉牌送回家中,代不孝女向父母告罪,無法承歡膝下,還父母生恩養恩……”
時間到了,她消弭于世間,踏上成佛之路。
一枚玉牌從空中掉落。
“我們蓬萊門,離羨陽城不遠,願代柳小姐跑這一趟。”青雲子主動撿起了那塊牌子。
他也意識到,方才他和師弟能逃出生天,并非是運氣好,也是柳小姐複仇時未曾濫殺。
這也是要還的因果。
“……成佛嗎?”衣绛雪看向天空飄散的黑發,似乎聽到僅有他聽得見的聲音。
他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麼。
此時,青雲子的臉色陡然一變,“等等,不對!”
他忽然聽到背後門扉洞開的聲音。
可他們身後隻有那間封印起來的廢棄主殿……
是什麼東西,開了門?
“……我也想說,那扇門,剛才打開了。”衣绛雪此時出聲提醒,“啊,不是我開的。”
裴懷鈞:“……也好,開了就開了吧。”
他也想一口氣清除僞神。
對方龜縮不肯現身,他還得花功夫找,有些麻煩。
不如等其傾巢而出來得快。
“五更天,醒來!”
“五更天,醒來!”
“……”
那巨大榕樹上,報信鳥的聲音此起彼伏,向幽冥來客通報時辰。
不知何時,那廢棄主殿上的封條挪移大半,鐵鎖裂開。
緊緊阖着的門,也被強行掀開一絲縫隙。
“好多的眼睛啊。”衣绛雪看去,感歎道。
黑影栖息在房間裡,無數雙血紅的眼睛,密密麻麻,正緊貼在門縫上,似窺視着什麼。
他們終将在幽冥貫通時,循着香,歸來世間。
空無一人的廚房裡,犼的皮與肉都被裴懷鈞取走,棄置在此的,僅是兩副連着頭顱的猙獰殘骨。
門輕輕虛掩,被風吹過,轟然洞開。
犼獸空洞的眼眶内,有鬼火躍起,忽明忽暗。
這兩具骨架,似乎也要站起來了。
異變繼續加速,那塊刻着“東華青陽至聖帝君廟”的牌匾,搖搖欲墜,漆金徹底剝落,暴露出真正的底色。
牌匾上,似有鬼怪用血淋淋的詭谲篆體,赫然寫下僞神名諱。
“屍香鬼母廟”。
“嘻嘻、嘻嘻嘻——”
“竊奪神位,窺視日月……東君啊——”
“殺死東君,奪走太陽。”
“此界,将是幽冥的複現,邪祟的天下,鬼怪的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