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杯下壓着一張紙條,沒猜錯的話,應該是一串手機号。
譚宗明瞥了一眼,面無表情地端起杯子,撚起杯底被水霧沾住的紙條,放在桌子上,邊垂眸看着,邊抿了一口咖啡,“叫什麼。”
時慈聞聲擡頭看了一眼面前的空姐,的确有幾分好看,但無瑕的面孔下透露着一股塑料精緻。
“啊?”空姐反應過來後,欣喜之餘多了些激動,連忙報了名。
譚宗明沒興趣記名,将咖啡杯直接壓在紙條上,眼皮都懶得掀,“給我你的名牌”
空姐故作為難了半秒後,摘下胸牌,小心翼翼地俯身遞上去,見他并不接,隻是點了點桌面,随即擺正放在他面前,未等她直起身,臉上笑容就僵住,視線中,名牌下一秒便被男人用指尖随手推走,穩穩地停在旁邊那人面前。
“我最讨厭沒有規矩的人。”
話落,譚宗明抽出紙條丢進咖啡中,表情很淡,沒有半點情緒。
時慈颔首領意,在空姐伸手想要拿回東西前,按下名牌收入口袋,朝對方抱歉一笑,“麻煩讓其他人換杯咖啡過來。”
…
飛機降落滑行至平穩的同時,航空港的車道上緩緩駛來一輛黑色的紅旗與機場地勤車。
直到上車後,譚宗明身體往後靠了靠,閉上眼,用平淡的聲音問:“我爸找你了?”
時慈抱着公文包在胸前,點點頭,“譚叔讓您今天直接回靜園一趟。”
“跟他說明天。”他看了眼屏幕上的時間,剛過下午七點,“我今天累了,回去休息。”
時慈扭頭看見後座的人一臉倦容,不好再多說别的,直接應下了,“那我跟兩老解釋一下。”
“嗯。”
譚宗明從上車後胸腔就發悶,喘不上氣似的,落了車窗,幹燥凜冽的空氣順着縫隙吹進來,直到皮膚泛起涼意才緩過來,擡手關了窗,手肘撐着扶手揉太陽穴。
車開出去一半,時慈看着路兩側的景,有些熟悉才想起這是回哪的路,眼看快要到了,猶豫了半天還是問出了口,“譚總,送你回哪。”
譚宗明緩緩睜開眼,側眸看見窗外前灘,他已經有四個月沒回這邊了,綠意盎然的一條路,此刻梧桐落葉掃地,黃綠交織,已經進入萬葉秋聲的季節。
六月初分開後,兩人就沒再聯系過。
那晚回去的路上,他暫時屏蔽了她所有聯系方式,身邊也沒有人主動提起那晚發生的事,接着就因為周潤生的事牽扯出太多人,三盛高層亂成一鍋粥,挨個被叫走問話,私人電話直接關機,前前後後忙了幾個月,就這麼隔絕了與她的消息。
期間唯有時慈轉發了一份文件到他郵箱裡,是海景那套房子的轉贈協議,他沒簽字,就那麼一直擱置着。
上樓打開門時,客廳一片漆黑安靜,似乎沒有人在,譚宗明脫了外套搭在沙發上,目光落在茶幾上的杯子時,停了,裡面的冰塊未融盡,心不由自主地跟着顫了下,站在原地久久未出聲,往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從口袋摸出煙盒走去露台。
譚宗明嘴角咬着煙,才想起沒拿火機,剛轉身走了兩步,在角落的木桌上看見了一個火機,視線繼續下移,緊挨着的木椅上,放着白色煙灰缸,裡面滿是煙蒂。
印象裡她從未真的在他面前抽過煙,尤其是在這。
他感覺胸口堵得慌,摸起火機點燃了煙,垂眸看着桌面。
沈恬昨天下午來這邊收拾東西,一整晚都沒睡,白天睡了一會,拖到現在才收拾完,她走出卧室,還沒走到沙發跟前,就望見了那道熟悉的身影,他低着頭,一身紙醉金迷裡淌過的倦懶,身子微躬,俯在欄杆上,衣擺鼓風,自然下垂的發梢被冷風吹亂,半遮住淡漠的雙眼。
一點猩紅閃爍明滅在指尖,是黑夜中唯有的光芒。
露台的沉重玻璃門被推開,譚宗明聞聲回頭,看見了她,白色連衣裙被風吹成花苞狀,光腳踩過白瓷磚,走到椅子邊,彎腰拿走了那個煙灰缸,走去垃圾桶旁磕幹淨,拿回擺在桌上,一言不發地走出去。
全程沒有任何交流。
譚宗明隻抽了兩口,煩躁地按滅了煙,走進客廳,掃了一眼四周,并沒看見人,最後腳步停在了卧室門口,門縫透出懶洋洋的暖光,傳來轱辘碾過地毯的聲音。
門在他轉身離開前重新打開。
沈恬拉着行李箱站在門口,視線向上一擡,撞上了他的眼,空氣滞住了瞬,他的眼神很暗,淡漠而又隐晦不明。
靜谧而短暫的對視中,她不由自主地屏息,指尖微微蜷縮,主動牽強一笑,鼻音有些重,冷着聲音打了聲招呼,“你過來了。”
“嗯。”他抿下唇,收回視線,手抄兜轉身往書房走,進去卻沒有習慣性的關門。
連一句話都不想說嗎,沈恬手上蓦然無力,鼻子一酸,用力眨了下眼,回過神慢吞吞地拖着行李箱行走在柔軟的地毯上,路過書房時,還是忍不住看進去。
整個人靠在黑色軟皮沙發上,斜對着門口,手上拿着幾份文件,正掀開幾頁在看,随後落筆簽名。
譚宗明餘光不是沒看見她這麼站在門口,擡頭看過去時卻見她下意識躲避眼神,想要往外走,他指尖用力掐過紙張,放下手中的筆,走去衣帽間和卧室。
射燈下,所有他送她的衣服包,珠寶都安然無恙的躺在裡面,那枚玉镯明晃晃的擱置在玻璃櫃上,隻帶走了她搬來時的那部分東西。
他安靜的看着這一幕,末了出了房間,嘴角微揚,露出一個譏諷的表情,揚了揚手中文件,“你覺得我差你這套房子和這些東西嗎。”
紙張碰撞響起“嘩啦啦”幾聲,接着被丢在桌上,再次發出細微響聲。
沈恬停了步子,憑窗而望,兩人身影倒映在落地玻璃上,回頭沖身後的人目光潋滟,冷淡一笑,“我知道你不缺,物歸原主而已,就像我本身就是個代替品。”
“你說什麼?”譚宗明遠遠的凝視着她,看着她臉上疏離的笑容,嗓音壓得很低,“代替品?”
沈恬擡眸,笑着看他,“對,所以本來就不屬于我。”
那晚他離開後,每個人臉色都不好看,齊芯沒說什麼,仍盡心安排了車送她回去,卻在下山時被蕭卷超車攔截在半路,将她從車裡喊下來。
也就是那一刻起,她得知,原來譚宗明母親口中曾經在一起的那個女孩,和她一樣祖籍北方家在上海,高中轉到北京,惋惜的是大三那年去世于芝加哥街頭,生命永遠定格二十歲,而他當年毅然前往美國的原因就是因為這個女孩,洛杉矶的玫瑰崗,至今有他為她立的墓碑。
沈恬最初不信,直到蕭卷從手機中翻出一張舊照拿給她看。
那張照片上,年少的他身穿北大學士服,站在草坪上,四周鋪滿白玫瑰的中間放着一把吉他,陽光披散在他身上,為他周身渡上一層光暈,而他斜前方立着一塊天使雕像的墓碑。
上面刻的字是
Zephyr Tan’s lover, Ning Wen.
——澤佛 譚的愛人,溫甯。
“知道他為什麼态度這樣了嗎。”蕭卷滿意地看着她的反應,低笑了一聲,在她心口又補一槍,“因為他的底線本身就未必是你。”
夜風吹逐掠影,清輝與陰影的交錯之間,白日清晰可見的山林都變得影影綽綽。
沈恬站在車邊吹緻全身冰冷,直到司機提醒才重新上的車,回去的路上,腦子是空的。
誰沒有過往,可同樣的出身出生地,遇見他那一年,她剛好二十歲,那年紐約的機車,街邊的搖滾…,甚至後面和她溫存時的坦誠,所有一切的碰撞讓她一瞬間處于崩潰邊緣。
她再也忍不住,隻想問他一句是真的嗎,可電話始終無法撥通。
一遍又一遍地聽着電話裡冰冷的嘟嘟聲,她把手機放下了,垂頭看着漸漸熄滅的屏幕,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
窗外走過無數次的江畔變得陌生,花旗巨屏上的字幕從“上海”變成“shanghai”。
那一瞬間,她心底的那根弦徹底崩塌。
…
譚宗明皺眉看向她,“你這句話又想表達什麼?”
“我隻好奇一件事。”沈恬抿了下唇,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裡卻沒有一絲溫度,眸中最後的光亮湮滅,“我和那女孩長得很像嗎?讓你留我在身邊這麼久。”
譚宗明愣了半秒,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誰,臉色瞬沉,黑眸深處湧動幾分薄怒,“誰跟你說的?”
沈恬不回答他的問題,扯了扯嘴角,“有什麼意義。”
“傅懷琛?”他繼續問,聲音抵着喉嚨,一字一字擠出,“還是蕭卷?”
他死死地盯着她,“嗯?”
沈恬沉默地看着他,在昏暗的視線中,看到一個冷硬的譚宗明,她一句話也不說,拉着行李箱扭頭往外走。
譚宗明走上前扣住她的手腕,明顯是帶着火氣的,語氣生冷堅硬,“你在鬧什麼?沒聽見我問你的話是嗎?”
每一句冰冷的提問,聽在她耳朵裡仿佛不是在關心問題,隻是在咄咄逼問想要知道那個揭開這些的是誰。
而她在意的不是他的過去,隻是想知道那個女孩到底是不是如蕭卷所言,成為他心中揮之不去的一道陰影,将過去的情愫延綿至這段感情。
“你說的沒錯,我不信任你。”沈恬試圖掰開他的手,揚頭看着他,聲音前所未有的平靜,“但你也不相信我。”
譚宗明一步步逼近她,走近的那一刻,她身上煙草味蔓至他的鼻腔,他眼睛也泛紅,垂眸看着那張寡淡沒有情緒的臉,咬着牙點點頭,忽地嗤笑一聲,松開了她的手腕,“行,我不相信你。”
兩個人面對面沉默下來,氣氛壓抑到極點,隻見他緊緊攥着拳,臉色愈發地陰沉,蓦然冷笑出聲。
“沈恬,我他媽就不應該再管你一次,不管我問你什麼,為你做什麼,在你眼裡都隻有你以為,你以為!無論如何都換不來你的信任,還是你真以為在滬上這地方守着你的清風亮節就能改變人生了是吧?”
沒等她出聲,譚宗明從口袋中摸出一張門禁卡,下一秒在她面前松手。
卡片垂直下落,發出“啪嗒”一聲。
順着動靜,沈恬垂下視線,看着那張卡落在她腳前。
“我們到此為止。”他斂眸,語氣無甚波瀾。
“房子裡的文件我明天讓人過來收拾。”譚宗明轉身走回客廳,抓起外套往外走,看也不看她一眼,“其餘的你直接扔掉。”
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她的腳步不受控地虛晃了下,睫毛微微顫動着,随着身後大門“砰”一聲關上,房間徹底安靜下來。
長達三年的對賭還未結束,她就拿到了結果。
沈恬坐在沙發上,無力地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