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鈴潋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碼頭上最後一艘船到達了。
她踮起腳尖,一眼在人群中看到孟老頭。
他還是那樣,樂呵呵的。古稀之年,頭發胡須盡皆花白,逐漸消瘦得一日一個模樣。不過因為常年修真,身體比尋常人要健朗得很,大步走過碼頭時甚至要趕超好多年輕人,祝鈴潋會心一笑。
船手在大聲吆喝着拉緊繩索,三個徒弟就在不遠處沖他招手。
孟朔邊走邊盤算着,到了客棧先好好洗個澡,将身上的海腥味都洗掉,他最受不了這氣味……
正想着,微風起,一朵紅梅倏然落在老者的肩頭。
孟朔思緒驟頓。
他以為在出發前,在聽說玲珑會的舉辦地點時,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癯仙城,他曾來過的。他曾和他、她們來過的。
如今,時光荏苒,一切都變了,故人死去、散去,隻剩下他孑然。他以為他的思緒已不會再有什麼波動。但現在,當他的腳再踏上這裡,當紅梅重新綻放在蒼老的眸中,他仿佛又看到那白衣織金的少年。
高馬尾的阿衡驕傲地微擡起下巴,手舉梅枝,在空中寫符。
從别後,憶相逢。幾回都隻在夢中。
一望無際的梅花爛漫,幾千個日夜的歲月無情。
蒼老的眼睛蓦然像從夢中驚醒,似笑非笑,老者的面容上随之出現皺紋。花瓣穿過他的手掌落入湖中,在水面上輕輕激起圈圈漣漪。
夢已經留在過去。人要活在現在。
孟朔的腳步邁過漣漪,走到楚玉的跟前。
楚玉立刻立正站好,下一刻孟師尊右手快速結起一個小陣,推手過來。她十個手指飛快結印,陣法瞬成。
兩個小八卦陣在半空中相撞,光芒微濺,楚玉全然不落下風。
孟朔微微颔首,表示認可。
大師姐得意地瞥向身側的顧懷遠,意思是“到你了。”
顧懷遠亦信心滿滿地打開折扇,一隻靈獸的巨大幻象瞬間出現在頭頂上空。
“不錯,你小子也沒落下。” 孟朔滿意地贊許。他的腳步挪動到祝鈴潋跟前,便被小弟子一把拽住。
“師尊,你累不累,渴不渴,暈不暈船呐?”祝鈴潋拽着他的衣袖,殷勤給他捶捶肩,“三個月不見,我都快想死您了!”
孟朔臉上疲勞與嚴肅盡皆掃去,掩不住的慈藹笑意。
小白也飛快地撲到他的懷裡。
“師尊每次來了都要考我們功課,”一旁的楚玉見狀聳聳肩,假裝醋意道,“隻除了小師妹。”
“因為師尊最最最疼我啊。”祝鈴潋一連說了好幾個最,又古靈精怪地哄他,“師尊,我給你買了特别特别好吃的糕點。”
祝鈴潋入門的時候年齡最小,又沒爹沒娘。師兄師姐每年還有兩三次下山探親,而她一直都待在宗門裡。碧山宗是她唯一的家,孟朔和柳昭燃自然對她也就更寵溺一些。
不過此刻,孟朔一反常态地沒問是什麼好吃的糕點,反而是斂了笑容,正經問道:“潋潋不跟師尊說說,最近認識了什麼人?”
咕噜。
祝鈴潋莫名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
師尊的目光凜凜,徑直看向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樣。
難道是被他發現了自己的身上有魔的氣息?魔不是跟她确認過,一定不會被發現的嗎?
她倉促地避開師尊的視線,偷偷看向自己的手腕,确認并沒有魔氣出現,緊張地臉都紅了。
怎麼辦?師尊會當場拆穿她嗎?
師尊會如何處置她?
空氣中有一刻的寂靜,就在這時,顧懷遠打趣道:“小師妹别害羞啊。”
嗯?祝鈴潋擡起頭。
害羞,我害羞什麼?
“你師兄師姐告訴我,你竟有喜歡的人了。”孟朔看她緊張的樣子,無奈地搖搖頭,“對方是什麼樣的人?你可了解清楚了?你之前從沒下過山,情窦初開,可不能被人騙了。”
……原來師尊說得是這個。
祝鈴潋偷偷擦掉手心裡沁滿的汗:“誰……誰說我有喜歡的人?”
顧懷遠看她這副心虛的模樣,笑意盈盈:“怎麼,謝公子不是人?”
師兄你猜怎麼着?
他還真不是人。他是大魔頭。
“我不喜歡他,是他非跟着我的。”祝鈴潋扶着孟朔,幾人往客棧走回去。
“姓謝?”孟朔頓了頓,佯裝生氣道,“今日怎麼沒帶他來見我?”
他可得親自把把關,見見這個能讓他小弟子臉這麼紅的男人。
“我們最近吵架了,吵得很兇。我一氣之下讓他消失在我眼前。然後,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祝鈴潋磕磕巴巴地瞎扯了個理由,“所以,師尊你最近可能見不到他了。”
“這可不行。你讓他消失,他就敢真跑了?”
“他聽我話嘛。”
孟朔以過來人的身份道:“想當年,你師娘跟我吵架,不知道說了多少次讓我消失。好在我堅持不懈地死皮賴臉、一以貫之。”
楚玉摸了摸鼻子,接話道:“那是因為師尊你知道師娘她就是脾氣爆,其實心最軟了。”
“師尊,師娘怎麼樣了?”将住宿事宜一切辦理好之後,祝鈴潋小心翼翼地問道。
孟朔沉默片刻:“還是跟從前一樣。”
十五年前,阿燃在煉丹過程中出了差錯,被靈火燒傷,自此之後便如“活死人”般,陷入深眠。直到今日也沒有醒來。
孟朔将她放在寒冰洞窟中。
他獨自坐在洞窟口,身後日升月落,春去冬來。冬天的雪落在他的肩頭、發上,後來漸漸與他的白發融為一體。
阿燃,我一個人真的好孤獨,你什麼時候醒來罵罵我,什麼時候醒來沖我發脾氣。
柳昭燃隻是閉着雙眸,永遠像記憶裡那麼鮮活,似乎下一秒就會起身,揪住他的耳朵。身側謝昱衡笑得最大聲,唐允持和師秋瞳笑得矜持。
孟朔已經想好了,以後将自己和阿燃葬在哪裡,就葬在他給謝昱衡設的墓冢旁邊。唯一可惜的是,阿衡的墓冢裡空無一物。天元峰以不容魔徒之名,将他所有的東西都燒掉了,将他整個人抹去。
孟朔執着地想在阿衡的墓冢裡放些東西,想要證明這個明亮的少年曾經存在過在這個世界上。
他手上倒是有一些阿衡的舊書,但總覺得不夠代表阿衡。
直到這一次。
他聽到玲珑會的消息。
自從謝昱衡死後,孟朔始終不肯承認他堕魔,就向師尊磕了一百個頭,然後義無反顧地和柳昭燃一起退出了宗門明心湖。兩個人攜手,行走江湖,閱盡山水,最後尋了一座深山,創立碧山宗,收了不多不少四個弟子。
很長時間,他和柳昭燃不再關心修真界,不再關注明心湖、天元峰、玲珑會、論道大會的任何消息。
直到這一次。
玲珑會放出消息,他們尋到消失了五十年的辭仙劍,将在會上展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