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雪晝撐起身子,打開其中一卷錦緞。
字迹工整,行文流暢,見解獨到。
多少成人也比不過這個将将十歲的孩童。
“你多久沒休息?”
“先生可還滿意?”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禾雪晝覺得自己剛消下去風熱又要上湧,語氣不自覺升了幾個調:“我不指着你去做什麼大學士,為了這幾卷書如此磋磨自己,值當嗎?”
第一次被先生疾言厲色批評的陸淵垂着腦袋,一聲不啃。
禾雪晝大緻看了眼陸淵的課業,發覺這孩子之前在課上是故意裝糊塗。
第一次養孩子,禾雪晝還是軟下來。他想開口安慰陸淵兩句,卻發覺嗓子幹到說不出話。
還未等他開口,陸淵就倒好了溫水遞到他手邊。他臉上長了些肉,也白淨了不少。此刻,禾雪晝才覺得陸淵比羲和山上的猴子漂亮些。
禾雪晝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他看着陸淵有些濕潤的眼眶,放輕了聲音:“為何在我面前裝糊塗?”
被無數人唾棄過,戳過脊梁骨的陸淵,此刻因為禾雪晝一句不算責問的話語哭了。
這是禾雪晝第一次看到陸淵像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一樣,哭得毫無道理毫無邏輯,帶這些訴苦和撒嬌的意味。
“書上……書上說的縱然有道理,但……我若是工于此術,顯得弟子狼顧鸱張,居心不良……”
後半句陸淵沒敢說出來。
他怕先生這樣風光霁月的人物,看清自己的本性這般惡劣,對這種陰詭謀算之事卻頗有心得,會後悔認下自己這個弟子。
禾雪晝盯着他不說話。
陸淵的眼淚越流越兇,到最後甚至都開始打嗝。
“傻子。”禾雪晝有些嫌棄的評價。
喝了幾日湯藥的禾雪晝此刻身上還萦繞着藥香。他把胡思亂想的陸淵按進自己懷裡,還大方地分了一片被子角給他。
“我教你謀算,教你術法,教你這些安身立命的本事,不過是怕你日後吃了虧,求告無門。”禾雪晝有一下沒一下地拍着自己這個便宜徒弟的脊背,前些年的磋磨讓陸淵現在身上也沒有幾兩肉。
“所謂的陰謀也好,妙算也罷,無非是人們保全自己的手段。你學的通透好過别人來算計你。”
“先生,我……”
“你且記住,不論你如何算計,如何謀劃,隻要是為了蒼生大業,為了天下萬民,為了你自己性命無虞,這三樣,我絕不怪你。”
禾雪晝摟緊不安的弟子,身上的水汽和藥香把陸淵整個人都籠罩在内。
困意漸漸上湧,淚痕在陸淵臉上風幹,有些刺痛。
“若是有一天,淵為了自己的謀劃,要犧牲很多人,該怎麼做?”
“可是為了我之前同你說過的三樣?”
“是……”
“那便去做。”
禾雪晝合上眼,想起穆蓼去年冬日裡差點養死的那片雲絲花田。
起因是兩株開得極好的雲絲花葉片染了病。穆蓼舍不得把它們丢棄,便小心翼翼移栽到自己房中。
後來整片花田的雲絲花都害了那爛葉子的病。
禾雪晝狠狠嘲笑她是撿了芝麻丢了西瓜。但穆蓼并未理會他的嘲笑。
她說:“你若是見過那兩株雲絲花,也定是舍不得的。”
禾雪晝輕笑一聲:“就是那兩株長得再美再好,能比的上你那一整片花田?你為了那片雲絲花,花了多少的力氣。”
穆蓼輕輕搖搖頭:“若那兩株能長久的開放,我甯可不要那一整片。”
“你怕是忙得不清醒了!我叫阿姊來瞧瞧你!”禾雪晝看着胡言亂語的穆蓼,覺得她是太久沒休息好,精神恍惚了。
禾雪晝到現在還是理解不了她。
年長的青鸾輕拍着懷中的弟子,陸淵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而悠長。
“睡吧,睡吧……再大些,就沒有這樣好過的日子了……”禾雪晝輕輕念叨,像是夢中的呓語。
“青史留名,彪炳千秋,這是一條血淋淋的路……但至少現在,我還可以給你一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