擰巴了半天,他終于記起到底是誰給自己發軍饷,做出了一個“背叛”禾雪晝的決定,把話倒豆子一樣倒出來:“禾先生還特意交代了不要告訴您他身體不适,如今房間裡一點動靜都沒有。”
當然,禾雪晝原話沒那麼客氣。
“誰敢多嘴告訴侯爺,我就把他發回城裡做苦力。”
唇角還在溢血的禾雪晝倚在榻上有氣無力地威脅,屋外候着的人倒是戰戰兢兢。
禾先生脾氣是好,可是侯爺的嚴明可是不開玩笑的。
陸淵破門而入的時候,正巧趕上禾雪晝咳嗽。
“你怎麼……”
話還沒說完,又一口血湧上喉嚨。
禾雪晝心想這老天還真是管的寬,連人家照顧自己的弟子都要這麼罰。
血浸在衣衫裡,開出綴着金砂的梅。
陸淵目眦欲裂,他踉跄着沖到禾雪晝榻邊,扶住人的肩膀:“随隊的醫師呢!”
“夜深了……”禾雪晝輕輕拍了拍陸淵扶住自己肩膀的手,聊表安慰,“不礙事,小毛病。”
禾雪晝的手總是溫暖的,但此時,陸淵能感受到對方指尖的冰涼。
像廚房愛做的冰鎮梅子那樣冰,那樣冷。
長順侯難得不聽先生的話。半夜的驿站燈火通明,這注定是一個不眠夜。
醫師搭上禾雪晝冰涼纖細的腕骨,皮肉下微弱的脈搏讓人心驚。青鸾脈象本就與凡人有異,更别提現在受到天道反噬,心肝脾肺腎都亂的不像話。醫師顫顫巍巍将把脈的手收回來,懷着複雜又憐憫的神情看了一眼榻上呼吸清淺的禾雪晝,對着長順侯一揖:“侯爺,可否借一步說話。”
陸淵雙目赤紅,禾雪晝隐約看到有淚盈在他眼眶裡。
“去吧,”禾雪晝像幼時那樣輕輕撫過陸淵的發頂,“莫哭。我隻是,暫時的不适。”
一扇木門将師徒二人隔開,醫師有些不忍開口:“侯爺,從脈象上看,先生他……”
陸淵扶着門邊的柱子,堪堪穩住身形。
另一隻背在身後的手,掌心早就被指甲刺穿,此刻,陸淵将鮮血囚在手中,把喉嚨中的鐵腥氣咽下去:“但說無妨。”
“臣醫術不精,瞧着先生的脈象,已經是油盡燈枯,藥石無醫之相。”
強忍的淚終究還是落下,混着眼底的猩紅已經分不清到底是血是淚。
“幾日前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突然就……”
醫師此刻顫巍巍跪下,心下也是一片凄然:“是臣無能。”
楚地的使臣們此刻都是緘默不語,他們一行人躲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裡,生怕長順侯瞧見他們,一個心煩全都砍了。領頭的使者恨不得扇自己幾個大嘴巴子,自己當時是腦子裡哪根筋搭錯了,非要主動請纓接這個要命的活。
那位禾先生要真是死在半路上,恐怕自己要比長順侯先一步上天。
陸淵守在禾雪晝榻邊一夜未眠。
被血污沾濕的衣裳已經換下,他的先生如今穿着單薄的雪白裡衣裹在被子中,呼吸都是淡淡的。
禾雪晝一睜眼就看到撐着腦袋守在床頭的陸淵。
翻身的動作驚醒了長順侯,他仔細給人掖了掖被子,雙目中的猩紅顯得有些可怖:“先生醒了?感覺可好些?我去叫醫師來。”
禾雪晝一把拉住要起身的陸淵,硬生生把人留在床頭:“不要折騰了。你且睡一會。”
“在過幾日……先生再等我幾日,我們就回商樂城。”
“拿下壽春的機會千載難逢,不可半途而廢。”
“如今這個時候,我要壽春又有什麼用?”外人面前向來芒寒色正、風骨峭峻的長順侯此刻緊緊攥着禾雪晝身側的被角,原本高高束起的黑發此刻有幾縷已經散下來,貼在臉側,“我們回家,回商樂城。你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
“阿淵……”禾雪晝有一瞬覺得自己太過狠心,居然舍得扔下陸淵一個人面對往後的豺狼虎豹。
“你要拿下壽春,然後是封陽……”禾雪晝像很多年前那樣将手放在陸淵的頭頂,他的弟子如今已經長成一表人才,是個可以獨當一面的大人物了。
“澧王不仁,你遲一刻,天下萬民就多受一份罪。他們想要甕中捉鼈,我們就能引蛇出洞。隻要淮南侯此時薨逝,你便是堂堂正正的繼承人。楚地二十八郡盡歸你手,向北亦可截斷封陽的補給。”
“蔔昌他們已經去了,先生莫要再為了此時憂心。”陸淵小心翼翼将禾雪晝放在他頭頂的手牽住,他的先生如今指尖冷的像冰。
陸淵從未想過他再次牽住禾雪晝的手會是如此情景。
“你需要多久?”那雙蒼藍色的眼珠此刻蒙了一層薄紗,陸淵看不清禾雪晝眼底的情緒。
“最多還需七日。”
“好,那我們便七日後再行。”禾雪晝輕輕回握住陸淵的手,他能感受到自己這個徒兒的恐懼。
不過剛剛加冠的年紀,如何扛得住這麼多波折?
陸淵不說話。他甚至已經盤算着将那些使臣送上西天,再帶着禾雪晝趕回商樂城。這麼多年他也得了不少的寶貝,萬一有哪一樣能救回禾雪晝呢?
“我時日不多了,阿淵。”禾雪晝撐着自己直起身子,散落的黑發在床榻上散成一朵潑墨的花,“他日你登上那至尊之位,史書上少不了寫我一筆。就當是為了我要青史留名的私心,往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