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天還未亮,衆人已開始忙碌,從尾部開始收帳拔寨。
妲己慵懶起身,第一件事便是要來筆帛,寫下了一封信來。
帳外,惡來昨日撥了嫕唐在為她看守,此時她便笑将帛書遞上,柔聲叮囑:“嫕唐,煩你将此送給大亞。不過,此乃密信,不可給外人看,你也不許看。”
嫕唐接過,爽朗笑道:“你放心,你叫我看也難,它認得我,我卻不認得它。”
畢竟,讀書識字,是貴族才有的待遇。嫕唐平民出身,隻能認些“日”、“月”、“魚”、“林”這類一眼就可猜到的字。
妲己回到帳中,眼見一應被褥用品已被青女姚包好,小姑娘卻一臉愁容,不免笑問:“怎怏怏不樂?是因為要回大邑之故?”
青女姚惆怅搖頭,“我有些擔心,圻畢竟是貴族。他的父母若是明理之人,也不會将他養成畜生。我隻怕那家人計較起來,遷怒在姐姐身上。”
妲己反笑而笃定道:“無妨,他們不會,也不敢。”
青女姚見她并非強裝,心中有些不解,又不敢多問。
眼看東西已收好,帳也拆了一半,惡來收到信兒,踩着淺淡晨色而至。
青女姚見惡來入帳,早已識趣地躬身退了出去。
帳内閃閃火光照映,更顯惡來眉骨凸起,高鼻尖挺,白皙皮膚上陰影深重,一派濃墨重彩的昳麗。
偏其周身萦繞蕭索,傷秋悲雨般濕冷。
他自懷中掏出帛書,拈在白皙手指之間,淡淡道:“是何機密,可直說來。”
他說話時,低磁的聲音亦天然有些倦意,字句似承千鈞。
妲己故作詫異:“所有機密,皆已在帛書上。”
惡來眉心微擰,頓了頓方澀然開口:“許多字……我不識得……”
但她既然說是機密,又不好叫旁人為自己讀。
說完,他側過頭,表情更冷,似已準備接受妲己嘲弄。
而妲己卻上前,反而柔聲道:“那我說給你。”
他詫異看向她。
晦暗營帳内,她雙眸明亮,踮腳又落下,笑了,“你實在太高。可否躬身?”
惡來目光看向一旁,冷淡而疏離:“此處并無旁人。”
“但事關商之先祖,若是被聽去……”她佯裝猶疑。
略作遲疑,他終還是俯身下來。
她仰頭,湊近。
柔和的氣息拂在耳畔,帶來不快的酥癢,又貼得太過親密,讓人心頭異樣。但她的言語帶來的信息,卻瞬時蓋過了這點微末不适。
惡來聽完直身,微微擰眉,似在思忖。
此事聽來甚是奇特,卻又果然不可不報。
良久,他将帛書扔進火盆裡,看着它被火苗吞噬,說道:“啟程前,我先帶你去見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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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亮,辎重營帳全部裝車,營地周遭的天羅、武落、驚馬、蒺藜俱已收攏*1。
踵軍、翼軍、大軍先後拔營,彙合一處。
這時,飛樓之上,踵軍旗手揮旗傳訊,大軍旗手接收來,由衡牙向武庚報告,“王子,大亞有事相告。”
武庚心中猛地一跳,還不知是何事,已直覺與妲己相關,遂道:“傳。”
旗手舞動旗幟,示意惡來前來。
不多時,惡來駕車而來,先行下車,而後華蓋又徐徐掀開,他擡手扶着妲己從車上下來。
昔日,妲己夜間被帶回營,士卒中得見她容貌之人不多;後雖然被瞧見,亦不過是大軍、踵軍中寥寥幾人。
故而軍中雖瘋傳她倩嫽姿容極盛,卻大部分不曾見過,想象不出。
現如今,她皓腕掀簾,自車上步下。
一身姜色長衫滾着靛藍雷紋花邊,是棕白灰中的亮色一抹。*2
長發半绾,綁束紅繩,盛光燦然甚于羲和。若非親眼所見,絕非想象可及,又如此千嬌百媚,眉目多情。
全軍均是一寂。
武庚目光幾乎癡迷。
原來,将妲己送遠并不能令他冷靜,反而令他神魂相予,一見她就更加心頭異動。
昨夜……他做有一夢……
極其美妙,與她相關,香而輕柔,馥而缱绻,嬌膩骨髓,卻又記不得細節……
此時,惡來陪同妲己上前,行禮道:“王子,妲己有事相告。”
武庚正色道:“何事?”
張口時,到底聲音過柔,眼神亦難免迫切。
妲己表情已不似那日離去時那般冷淡,但亦不親近,隻揚聲道:“王子,昨日章王托夢予我,說王子治軍有方,不袒護親族,章王甚是欣慰。特贈你白猿一隻,命你帶回。”
大軍中,人人聽得清晰。
她口中的章王,乃是商王小辛,武庚祖宗之一*3。
昔時她身為王後,常與帝辛祭祀先祖,對于商王朝那冗長詭異的帝後名單了如指掌。
而得了白化病的倒黴動物,直到明清仍是天家的心頭寶物。
見武庚一臉詫異,妲己又解釋:“我不知章王是誰,隻是此夢清晰,章王又再三叮囑,我不得不傳達。”
武庚尚未說話,崇應彪已先從她美貌中清醒過來,斥道:“滿口胡言!你區區貢女,章王不托夢予貞人和王子,憑甚托夢予你?!”
妲己琉璃眸子波光流轉,望着崇應彪,隻望得他雙耳通紅,才笑加加道:“章王在夢中說,我乃仙人轉世,合該為商朝傳達天命,若有不敬者,死後難入仙宮!”
她音色宛轉,有玉應之聲,落在諸人耳中,格外清淩。
彪子頓時俊臉一僵,濃黑的眉毛遲疑而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