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女姚做夢都想不到,自己也能與主人一起站在車上。
這是跟随公子邑時也無有的待遇!
固然,她還記得自己投生前坐過更舒适的車,但今生站車畢竟是首遭,仍止不住興奮,頻頻透過華蓋縫隙,望着外面。
今日晨起天就不好,又返了寒。
陰沉天欲雨,雲有鉛色,風如鬼哭。
積窪路融雪,粘濕混雜,泥濘裹步。
武士們大多騎着普通的馬匹,或也駕車;除此之外,靠雙足而行的,皆是下奴。
天氣寒冷,奴隸大都無甚禦寒衣物;手和腳腕露在外面,凍得赤紅,一臉麻木地埋頭行路。
若稍微慢些掉隊,随軍看管的司奴便會揮動細細的鞭子、抽打他們的踝骨。*
看着看着,青女姚放下華蓋簾幕,喜悅之情蕩然無存。
兩相對比,否泰如天地,可她并無絲毫優越倨傲之心——
奴隸中其實也有别的部落貴族淪落至此。初時,這些貴族們無不繃着架子,似乎不屑于與奴隸為伍;但天長日久,階級消弭,隻餘争鬥——
或讨好看管奴隸的小藉臣*1、或欺辱更弱小的奴隸、或在主人面前邀功……他們費盡心機,所得之物無非殘羹冷炙。
她猶記得自己被俘時,奴隸中有一人,健壯英俊,聰明果敢。他看出司奴嗜酒,看管稀松,遂在奴隸中遊說,想要趁其醉酒逃走。
這事在青女姚看來,絕對有九成勝算,且那人心思缜密,也挑好了時辰。
可他沒有算到有人告了密……
那一日東窗事發,死亡奴隸堆積如山、鮮血透土三尺,即便屍山移走,仍惹來蠅蟲如黑雲般趴在地面貪婪吮食。
策劃逃走之人,被打碎渾身骨頭,折磨半日,才叫他死去;而告密之人,正因為得到一條羊腿而欣然不已……
青女姚隻要想到那情景,就渾身發抖。她更知道,若非她足夠幸運,此時在寒風中跋涉之人也會有她,或者,早不知死在了哪個主子手裡……
劫後餘生,前途未蔔,她又有何可得意的……
此時,妲己順着她憂慮的目光,也望見了那群奴隸,唇邊微微勾起。
狐狸一直隐隐介懷青女姚分走了妲己的寵愛與關注,見狀沒好氣哼道:“恕我直言,青女背叛舊主是為不忠,無傍身之計是為無能。你為何喜歡她,隻因她生得好?”
“唔,你不覺得她很有趣?”妲己一臉着迷,“行于泥間不生奸計,立于車上無有驕矜,如此固守本心,是罕見的聖人君子之态,萬裡無一。”
狐狸的白眼翻得幾乎要收不回來,頗為不屑——聖人之态?你果然已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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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行軍匆匆,可一直到日落西山,商軍在水邊紮寨,白猿也并未出現。
饒是妲己強自維持鎮定,表情也不免陰郁。
尤其中間崇應彪巡寨時,還特意溜來踵軍一趟;妲己在帳内聽到他故意大聲笑說:“白猿呢?白猿在何處?你們若見到可要告知我,畢竟我連根猴毛也未尋着!哈哈哈……”
那幸災樂禍的嘴臉,不必去看也可想象到。
妲己正在竹簡上撰寫文章,忍耐着,長長歎氣一口。
不可急……此事一定有原因。
父母與妹妹對她極好,尤其母親,答應了她的事,從來都會做到。
定是哪裡出了纰漏……
許是春季來臨,金戈在林間邂逅了迷人母猴?
——不錯,極有可能,既然她能引得王子掏心掏肺,毛皮順滑的母猴當然也能讓金戈掏心掏肺……
一想到金戈“吱吱”歡騰、一臉銀笑地去追尋幸福,而父母妹妹在後面狂追呼号抓它不住,她的腦袋都隐隐作痛。
可惡的猴子,果然是不可靠的物種……
她終于忍不住問狐狸:“你可能聞到金戈的氣味?”
狐狸舔着爪子冷笑:“反正這裡沒聞到,你若要我用靈力嗅尋方圓五裡,需要五日壽命為代價。”
妲己果然遲疑。
今日過後,壽命僅餘八日,她再如何膽大,又如何敢揮霍五日出去?
幸而她說話時留有餘地,不曾說清楚具體時日,現如今隻好盼望家人将金戈抓回,幫她實現成仙大計。
她忍下焦躁,低頭繼續寫字。
狐狸斜着眼掃過,看到她寫了些聲東擊西之計,又有些任人唯能之語,嘿嘿嘲笑:“呀,倒是編起兵書來,想是要做個大儒?”
妲己特意更正它:“用意原不在于兵書,而在于識字。我不過是把前幾世領兵時學到的計謀總結一番。”
狐狸很懂,知道她要用兵書引惡來來問她,趁機與惡來接觸;這正是攻其興趣、引其向往,而後步步為營,精妙設陷,與兩軍交戰并無不同;不由感慨:“你雖煞費苦心,隻怕惡來那榆木腦袋不來問哩。”
妲己已将竹簡按序綁好,起身時笃定一笑:“金戈之事我或許失算,但惡來見此書,明日定會來求解。”
竹簡仍舊由嫕唐送去惡來處。
等她歸來時,各個營帳兵卒皆在熄滅帳前火叢,夜色也顯得更加深濃……
栅寨逐漸寂靜,衆人漸次睡去,偶爾可聽得守夜士卒呵欠之聲……
大軍王子營帳内,武庚早已睡下,卻睡得并不安甯——
他又夢到妲己了……
夢裡,帳内的妲己剛剛沐浴完,正在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