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王子的大帳,陽光刺目。
惡來淺色的眼珠被日光激出水色,似兩片即将被烈日烤融的冰片。
太陽很快又重疊了妲己的面容,明亮、熾熱、令他錯覺自己整個人都即将融化……
他自欺欺人地告知自己,方才那些話實則算不得撒謊——
至少,在那日之前,他一直都在習字……
手不禁攥緊,隻要想到那日,唇上頸上就隐隐發癢,需竭力忍住才不會抓撓。
他甚至已連續兩天痛苦難眠,隻因一閉眼,那觸感就變得格外清晰……明明輕而柔,卻能殘忍地摧殘神經。
妲己嫽美,無人不愛她的容顔,這一點他無法否認。
但任何亵渎她的想法,都令他憎惡自己。
他強迫自己崇敬他,将她想象為師保阿衡……
但她卻将一切打破——
仙人為何會忽然俯身,反去“亵渎”信徒?
他曾幾度在夜間驚醒,幾欲沖去問她,又堪堪止住。
盼望她說是誤會一場,但又隐約知曉,她若真如此說,心裡可能會崩塌。
但若她說是隻是逗弄他……也會崩塌……
他意識到自己已萌生了不該有的貪念……
無妨,他可以扼制……
今日,是他第一次對王子說謊。
他企盼這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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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至大邑京畿之地這日,青女姚為衆人口中的仙君好生梳妝了一番:
青絲水沉,總彙于頂,編辮簪堆,
玉石明耀,層層疊疊,肩頭披綴。
長帶後系,穿插成結,輕盈翻飛。
手腕珠串,腰間羽毛,諸好齊備。
最後,又将一個刺繡精緻的絲帛卷筒為她綁在額前。
“這是做何用?”妲己從沒在有蘇見過這種裝飾。
青女姚解釋:“這是箍,有個扣在中間,到了「中日」和 「昃」時日頭足,貴族們受不了,就發明了這個,可以放下來遮陽。絲帛又輕薄,不會遮擋視線,也不會壓發髻。”*1
妲己了然點頭。
一切裝扮完畢,妲己隻覺得玉石十分壓身,亂動不得,于是不得不步履端肅,到更有幾分仙人之态。
眼看妲己現身,普通士卒又忍不住跪地,神色激動;
而官亞之中——
武庚貌似威嚴,實則眼又要黏在她身上;
崇應彪一肚狐疑,猶未釋去,皺眉挑剔;
周伯邑如履薄冰,面容惆怅,長籲短歎;
鄂順一臉神往,眉目含情,玉面生愁。
至于惡來,面容比以往更加沉肅惘然,更兼失魂落魄……
凡此種種,妲己觀之甚為得趣,勝似挑弄一百個纣王。
連狐狸都不免要心中感慨:
商軍初來時,王子與幾位質子、惡來關系如銅鼎一般,堅不可摧。如今,雖仍貌似一團和氣,實則又已玉生暗隙、暗流湧動,皆因妲己而互有猜忌、不滿……
也虧是歸程時間太短,限制了妲己的發揮。若回程需一月時日,幾人大約早已被她攪得分崩離析!
車輛嘈雜前行,正式駛入大邑商的京畿之地。
艱難軍行了許多日子,如今車輛的行駛突然平穩,路又寬敞,武士們俱開始放聲高歌。
青女姚久别歸來,也忍不住将華蓋掀開一隙,四下張望。
大邑商的主幹道,可謂是各國之最,寬約十六米;上由土渣和硬陶片夯實*2,車馬經過,幾乎驚不起一星灰塵。一路行走下來,路上隻留有一些牛馬糞便。
但牛馬糞也絕不會滞留太久,因為早有得信之人蹲候在道路兩旁,隻等大軍一過,要将馬糞搶走販賣。
青女姚記得自己剛被帶回時還曾驚歎:大邑的主幹道竟有人車分流概念
——在主路的兩旁,還設有人行道路。
道路盡頭,一座大橋橫跨洹河。
洹河既是護城河,也是排水的河。
大邑商已靠着燒陶技術創立地下排水管道*3。生活用水,皆自管道彙入河中。
進入城中,洹河主幹又被分流出許多人工渠,自西北向東南,樹杈狀貫穿。期間又有許多小河,乃是居民自己引出,多為取水倒水便利。
不光如此,洹河上還有諸多池苑,池苑上又建屋舍,是貴族們獨有的賞景之處。
此時代,黃河也尚未改道。大邑商背靠太行,又有黃河相護,正如後世所言:
“左孟門而右漳釜,前帶河,後被山。”*4
因其自帶天險,故而周遭竟無一點城牆樊籬防禦,實屬罕見。
此時行人駐足,又引來更多人。望着浩浩蕩蕩的隊伍,他們不免也振奮高呼。
得勝!武士!再大聲些!
那些武士便唱得更加有勁:
“威儀煊赫,佑我商王!
四極拜服,在我成湯!
車列嘈嘈,方夷來降,
萬民騰騰,大邑無疆!”
歌聲氣勢恢宏,運貨的聖水牛和大象,也同人一般,歪頭好奇地打量*5。
妲己聽武士們唱着,心道:帝辛的野心與自負,歌中城中,實則已窺得一斑。
軍隊最前面的,就是護送着白猿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