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聲雄渾低沉,若雲際滾雷之聲。
她緩慢擡頭,隻聽得周圍一寂,有人微微抽氣。
顯然,諸位小臣們*也不曾見過此等人間絕色,無不在此一瞬恍惚惚,暈陶陶。7
帝辛雙目微瞪,正是:
魂飛三千裡河山外,魄蕩九重天雲霄中。
失神片刻,他語氣轉而微妙:“随行貞人方才說,你是女仙,身負劫數,不可入宮。”
她再度伏地,起身:“喏,天帝與先祖托夢告知,若我入宮,會沖撞天子,輕則瘟疫橫行,重則江山傾覆。若我遠離宮闱,則盛世無盡。”
“盛世無盡……”帝辛玩味地重複,威嚴的聲音在殿内回蕩,帶來沉沉的壓迫,“妲己,你預言了白猿現世與天晴。可餘焉知這白猿不是你所飼、天晴不是你所猜?神女之說,不是你拒絕入宮的托詞。”*8
诶?
妲己氣息微窒。
見鬼,這個版本的帝辛,怎麼好像真的有點“資辨捷疾,聞見甚敏”?!*9
就連狐狸也吃了一驚:“這裡的帝辛果然難對付。貞人與武庚佐證都不夠,他要自己親自驗來才算?”
幸而,詭辯這種事,妲己早就被女娲與狐狸教得無比純熟:
“我知天子有疑,但章王賞賜白猿,是為嘉賞王子軍紀嚴明,我如何事先得知?我亦曾協助先祖與貞人驅逐邪祟,軍中諸人皆可為證。”她語氣玄妙道:“且我在來見天子前,上帝又托我一夢,隻我一人知曉。”
她特意停頓,方才開口,“此夢說,将有賢者自西而來,所來之處倉廪豐實,所去之處蒺藜相圍。”
她雖不大記得前世細節,但鬼侯、梅伯死後,周昌遲早要來觐商王、被囚,這大約不會錯。
此話一出,衆尹臣議論如潮。
狐狸卻暗暗叫妙——
且不說新預言應驗,可拖延時日,單說妲己言辭之間,再度利用商圻斬首之「勢」,又将帝辛架在火上烤——
武庚斬殺商圻,即便師出有名,累疊鬼侯梅伯,難免令衆貴族寒心、多心。此時此刻,唯有先祖嘉賞做擋箭牌,方能杜絕貴族旁支的憤怒與煩呶,帝辛愛子心切,不會想不到這點;
但若妲己并非女仙,則白猿一事亦将作廢,商圻之事則要浮出水面。
如此,矛盾轉遞至帝辛面前:
是借機平複貴族怨氣?還是硬要将妲己真面目質疑?
帝辛沉吟良久,目光不覺落在案上一份奏疏——
無人知曉,那是崇侯虎送來的密報……
似乎是看出來帝辛猶豫,一位健碩的武臣豪邁道:“事關成湯基業,天子若有疑,等上一等也好。”
妲己微微側目,細細打量,隻見這人身側便是武庚,對比看來,其竟與武庚一般魁梧。而且她敢在衆人沉寂時開口破冰,可見身份貴重。
再說此人生得何等樣貌?
面若蜜棗,高鼻方額,劍眉渺渺橫掃,雙眸熠熠流星。
背有鶴韻,腰若蜂形,臂膀行得千軍,鐵拳铮铮無情。
正是:神勇無雙,威壓三千粉黛,女流第一,胸藏十萬貔貅。
竟是個骁勇武将!
狐狸也望了過去,很是驚訝:“倒似亞馬遜戰士。”
妲己不解問,“那是何人?”
狐狸:“亞馬遜族*4,是戰神阿瑞斯的後代,族中皆是女戰士,如她一般,我之前見過。”
另一邊,一位背後有燕尾結的年輕女子亦開口:
“王父,我也贊同師顼之見。天下為重,不若先将妲己安頓在宗廟,且看她預言是否應驗,再做打算?畢竟,連那邪祟都說妲己不能入宮,想來邪祟是先祖身邊逃逸的人牲,興許也知曉些什麼。”
這女子不過十三四的年紀,猶有稚氣,但顯然地位更高、跽坐得離帝辛更近。
她身上玉石皎皎若月,松石盈盈發豔;衣裙繡鳥紋,腰間绾紅縧;蔽膝滿繡饕餮紋,袖口舒廣若流仙。又生得窄面高鼻,濃眉鳳目,與武庚眉眼肖似;更兼眼中機靈清明,舉止一派典雅。
妲己記得,為武庚療傷時,他曾提及自己的兩個妹妹,說她們同他一般,皆為天子小臣,一名子姞,一名子妤。不但在自己的封地為族尹,平日也參與政事。*10
但不知此時說話的是哪個。
接下來,帝辛的叔父箕子、比子*11,兄弟微子、各族族尹等人也認為,事關天下,應當久觀驗之。
帝辛忽而道:“惡來,歸程記錄寫,妲己歸程時與踵軍同行,你有何見?”
此話一出,箕子、比子等人皆表情微妙,暗暗傳遞一不悅眼色——天子果然重視這奴,連這等仙家之事也要問詢于他。
惡來直身,語氣平淡道:“回天子,小臣認為,妲己應當是仙君無疑,我曾親眼見其驅除邪祟,也曾見她召喚先祖。”
帝辛微微蹙眉,又見周伯邑欲言又止,遂道:“邑,有事直說來。”
周伯邑看了一眼武庚,低頭說道:“妲己在營中時,有七彩光落于她帳内,我的奴隸亦有看到。”
他說完,武庚果然側目向他,神色微悅。
周伯邑暗暗松了口氣。
狐狸在識海中将衆人神色盡收眼底,不免感慨:這般看來,竟已是壓倒之勢。
它此時才明白,當初妲己為何說周伯邑還有一用——
武庚與邑之間的微妙嫌隙,旁人或許不覺,但邑自己當然一清二楚,如今幫腔,無非是為彌補。
而且惡來先說了,他更可放心說來,這實則是邑的一點權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