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梆子聲響徹寂靜的夜空,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穿梭在巷陌間。凜冽的寒風裹挾着細碎的雪花,在謝寒淵漆黑的衣袍上凝結成一層薄霜。
他站在檐角處,雙手交叉在胸前,俯視着下方的匠人鋪子,微弱的燭光在夜色中顯得十分亮堂。
門“吱呀”一響,裡頭的一個中年匠人停下手中的活,蓦地擡眸,隻見謝寒淵面無表情地邁入屋内,将一張事先描繪好的玉連環圖紙遞上。
“敢問公子是要定做嗎?”
“定制一個碧青色玉連環,幾時能交付?”謝寒淵嗓音冰冷,不帶一絲感情。
匠人看着圖紙上的碧青色玉連環,環環相扣,紋路繁複,足見其精巧。
他接過圖紙,湊近油燈仔細端詳,渾濁的眼珠裡閃過一絲銳光。“這位公子,定制這枚玉連環是可以的,需一日方可。”他笑眯眯地道,聲音帶着一絲谄媚。
謝寒淵的指尖漫不經心地碾過桌前一尊新雕的玉觀音:“辰時前見不到……”他屈指彈了下那尊觀音像,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你這人頭就不必留在脖子上了。”嗓音冷冽,透着一股令人膽寒的狠勁。
匠人佝偻着背,如同驚弓之鳥般縮在昏黃的燈影裡,桌前的玉觀音像倒映出謝寒淵陰翳的眸子。
子夜寒風卷着碎雪,将燭火撲滅,室内頓時陷入一片昏暗。
“底部兩個蓮花吊墜要鑲三重金邊,少一重……”少年腕間寒光一閃,射出一把鋒利的刀刃,精準地落在牆上那副寫着“死生契闊”的題字上,不偏不倚正中那“死”字。
地上的炭盆爆出幾點火星,映亮了匠人蒼白的面容,他哆嗦着摸向刻刀,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謝寒淵忽然按住他枯樹皮般的手背,拇指重重擦過他手中的玉料,道:“瞧你這尊觀音像,面容不夠慈悲。”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隻是在評論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話落,他便揚長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無邊的夜色中,徒留那匠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冷汗濕透了後背。
五更雞鳴聲撕開潑墨般的夜色。謝寒淵如約而至,再次來到簡陋的匠人鋪子。
匠人捧上玉連環,手背卻多了幾粒燙泡。
謝寒淵拎起吊墜的一頭,仔細端詳着那碧青色的玉石,笑道:“比宮内那群廢物強。”
聽到此話,匠人懸着的心這才松了一口氣。接過銀兩後,如釋重負般癱坐在地上。
晨霧未散,謝寒淵踏着檐角冰淩翻進了孟府。
孟顔恰巧從屋子裡走出,晨曦穿透薄霧,在她柔順的青絲上鍍上一層金色的光輝。少年倒懸在雕花屋梁上,看着晨曦漫過她松散的青絲。
“姐姐……”
孟顔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驚呼:“你……你怎麼又突然出現……”她使勁拍了拍胸脯。
少年輕盈地躍至地面,從懷中掏出一個碧色流蘇吊墜。
“這個玉連環送給姐姐。”
孟顔愣了愣神,緩了緩才接過他手中吊墜。瞧着觸感溫潤,雕工精湛,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
“這玉連環的雕工不像出自尋常匠人之手。”
“我可是找了京城最好的匠人,比宮裡師傅還要厲害。”謝寒淵得意地道。
“小九,為何送我玉連環?”
孟顔心想,他果真愛慕自己,這玉連環,環環相扣,寓意愛情圓滿永不終結。他這是給自己送定情信物哪!
謝寒淵見她神色旖旎,心中茫然,李青不是說适合送女子嗎,為何她的神情有些異樣?
此刻,孟顔心想,她若不接受勢必會讓他失了顔面,以他的性子肯定會記在心裡,還是不要給自己添堵了。
“小九,謝謝相贈,以後不必再送我什麼了,隻要你有朝一日飛黃騰達,别忘了我就好。”孟顔輕聲道。
少年看着她将吊墜系在腰間,喉結微動:“姐姐不必客氣,這是小九的心意。若姐姐不喜歡,那小九便殺了那匠人。”
聞言,孟顔心頭一顫,他的心性向來如此狠辣麼?自己是當真一點都改變不了他麼……
“小九,你又忘了我說過的話了?”孟顔語氣嚴肅。
謝寒淵沉吟片刻,道:“小九從未忘記,姐姐說不可以随便殺人。”他朝孟顔湊近一步,指尖撥弄着她臉頰旁的一绺發絲,“但,我想你開心!”
孟顔一時語塞,他究竟經曆過什麼才會有這樣的想法呢?倘若有人因她而死,她如何開心!
臘八粥的甜香漫過回廊,謝寒淵深吸一口氣:“姐姐,我們現在是不是該去府門了?”
檐下的冰棱将晨輝割成幾抹碎光,将他玄色襖子上的箭紋映得熠熠發亮。
孟顔淺笑道:“好。”
走至府門,已有一群人陸續排着長隊。孟顔擡手拂去鬓邊落雪,素白狐裘随動作滑開寸許,露出裡頭藕色襦裙。
“胡二,讓我來。”孟顔左手拂起右邊的袖口,将大鐵勺探進大鍋内,舀起琥珀色的米粥,幾顆桂圓蓮子滾入面前的粗陶碗,“老人家當心别燙着。”
謝寒淵看在眼裡心中嗤笑,他倒要看看這菩薩心腸能渡幾個餓殍。寒冬臘月,凍死骨遍地,區區幾鍋粥,不過是杯水車薪。
一個捧着破碗的跛足老翁突然踉跄一下,半碗熱粥眼看就要潑在孟顔裙裾上。
謝寒淵下意識伸手攥住老翁的腕骨,帶起一陣疾風,指腹觸到嶙峋的骨節,他瞳孔猛地收縮,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竄頭頂。這觸感竟像極了他十歲那年,在亂葬崗摸到的死人手骨,冰冷、幹枯,帶着揮之不去的死亡氣息,他厭惡地皺起眉頭。
“當心燙着。”孟顔溫軟的聲線沖散少年記憶中的陰霾,她托住老翁肘彎将人扶穩。
謝寒淵的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上,一抹粥液混着幾粒米粒黏在丹蔻上,顯出幾分突兀,他鬼使神差地用袖口拂去她指尖的水液:“姐姐的手指髒了。”嗓音透着一絲生硬。
雪粒子突然密了起來,打在臉上微疼,空氣中彌漫着臘八粥特有的甜膩清香。
“謝謝你,小九。”孟顔眸光微動,一絲訝異轉瞬即逝,她羞赧一笑,連忙抽回了指尖。
人群中有個紮紅頭繩的小丫頭擠到跟前,凍裂的小手捧着豁口陶碗,一臉渴望:“仙女姐姐,能多給塊糖冬瓜嗎?阿娘喝了粥就不咳了……”
孟顔彎下腰,發間的白玉步搖輕晃,襯得她越發柔美。她舀起幾塊糖冬瓜放進碗裡,又添了勺杏仁:“小囡囡,拿穩了哦。”
小姑娘踮起腳尖,黑漆漆的眼珠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似乎想要親她的臉頰,卻被謝寒淵橫插一手擋在中間。
他居高臨下地盯着小丫頭髒兮兮的鼻尖,神情冷冽,帶着一絲厭惡:“别讓她把姐姐的臉弄髒了。”
“小九!”孟顔柳眉倒豎,扯住他袖角。謝寒淵迎上她含嗔的眸子,收斂住了鋒芒。
一陣寒風襲來,檐角的風铎發出清脆的叮當聲,小丫頭吓得後退一步,踩到積雪眼看就要滑倒,謝寒淵的身體比大腦更快地作出反應,攬住那截将要摔倒的瘦小腰肢。
懷中小孩像隻受驚的雀兒,身體輕飄飄的,糖冬瓜的甜香混着柴火氣撲面而來。謝寒淵怔怔望着自己攬住孩童的手掌,虎口處猙獰的刀疤正貼着她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衣裳,觸感粗糙而又溫暖。
記憶裡粘稠的血腥氣突然被臘八粥的清甜沖散,仿佛聽見胸腔傳來陌生的震動,悶悶的,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破土而出。
“多謝這位小兄弟。”婦人顫聲道,她接過小女孩手中的陶碗,牽着她的小手笑着離開,盡管衣衫褴褛,臉上卻洋溢着滿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