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太過分了。
宿白身上沒有一分錢,替人做了三日工,換了兩張草席。
她拖着母親早已僵硬的屍體來到了中原名聲赫赫的一戶官宦人家。這家老爺是漢人,但卻為漠南朝廷做事。宿白天真地想求這家老爺賞她幾個碎銀埋葬母親,再回來給這戶人家當牛做馬,哪怕,被欺辱,也可以。
但低三下四求來的,是難以入耳的辱罵和冰冷的棍棒。
宿白的眼淚簌簌落下,落在草席,滑入唇齒。
苦,太苦了。
不是眼淚苦。
“賣身葬母?”
一道沉穩的男聲在宿白身邊響起,她艱難擡起頭,看到了一個身量高挑,但略顯病态的中年男人。
男人一身道士打扮,手持拂塵,脖挂葫蘆,身後背着一隻古琴,眉眼帶笑地看着宿白:“若替你為你母親送葬,你什麼都願意做嗎?”
“……爺!爺,我什麼都願做的!什麼都可以!”
于是,宿白見到了孫晉之。
那時的孫晉之已是并入膏肓,八歲的孩童,身量還不如五歲小兒寬厚。他躺在床上雙目緊閉,連痛苦的表情都沒有力氣擺出來。
宿白隔着屏風,烏黑的眼睛在孫晉之身上掃過,她一眼就看到了孫晉之脖子上的葫蘆。
有些眼熟。
宿白離開孫晉之的卧房,在一側的廂房見到了那位爺。
他是孫晉之的父親,也是玉山山莊的莊主。
宿白怯而不退:“莊主需要我做什麼?”
孫莊主示意宿白坐,宿白不敢,依舊拘謹的跪着,頭也不敢擡。
孫莊主歎了口氣,也不強求:“宿姑娘,你看到了,我兒晉之,命數将至……不,準确來說,在三年前,他的命數便已經盡了。”他說着摸了摸自己脖頸上的葫蘆,“若非這昆侖秘寶給我兒續命,我兒如今,已經斷絕氣息了。”
宿白這才擡頭,看到孫莊主脖子上那隻葫蘆。
她抿了抿唇,輕聲道:“莊主是想,讓我為少莊主續命。”
孫莊主閉了閉眼:“正是。你與我兒八字完全契合,是最佳的續命人選。此物可讓我兒繼承你的壽元,用你六十年,還我兒三十年……我知這對你來說不公,但……”
“但莊主,您于我有恩,我無以為報,隻有一條性命!莊主,我願意為少莊主換命,無怨無悔!”
“……好孩子。”
從那之後,玉山山莊天生孱弱的少莊主竟痊愈了,以及,他身邊,多了一位形影不離的師姐。
兩人一同長大,第五個年頭,孫莊主辭世。
孫莊主彌留之際,隻留了宿白一人。
宿白那時才知道,原來孫莊主曾是昆侖弟子,因偷學了昆侖的禁毒被清理門戶,而這禁毒,正裝在兩隻葫蘆中。
葫蘆分陰陽,陽者會源源不斷吸收陰者壽元,并可在緊急關頭釋放壽元保護持有者。陰者,則隻是一個生命流逝的象征。
“隻是,我并未參透此毒,需要千年銀茸做毒引。如今我陽壽已近,我兒還未完全繼承你的壽元……銀茸,你可去淩雲山腳的寒潭墓中尋得,将其、塞滿葫蘆即可……”孫莊主憋着最後一口氣,滿臉不正常的紅紫,賣力地、一字一字道,“宿白,你還有一年陽壽,這一年之内一定要、采到銀茸啊……”
“……”
一、一年?
宿白跪在地上,在聽到這句話時,瞳孔狠狠地震了震。
她沒有說話,聽着孫莊主近乎窒息地痛苦聲。他還在努力說着話,“宿白,是我、對不住你,你不要、怪晉之,若日後要索命、不要、找他……”
“……嗯。”
宿白跪了許久,直到孫莊主徹底斷了氣,她才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山莊的傭人哭聲響徹中原。
宿白也是。
但她應該,不是哭莊主。
她哭的……
是她自己。
她看着漆黑的天空,沒有星子,一顆也沒有。
時間……
過得可真快啊。
她最後的使命,是找到千年銀茸,為孫晉之續上自己未來所有的陽壽。
有些諷刺吧。
她存在的意義,居然就是給别人續命。
宿白哭成了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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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姐!師姐!你快醒醒啊!”孫晉之發了狠地呼喚宿白,可宿白充耳不聞,隻是一味地往葫蘆裡塞千年銀茸。
瘋狂地塞,不僅塞進葫蘆中,還塞進口中——她也變成了一隻瘋狂的“幽潭傀”……
雲雙見狀有些急了。
怎麼辦,看樣子葫蘆師兄是不肯出手傷害葫蘆師姐的,難道要讓她來做着劊子手嗎?
她、她不想啊!
正在糾結中,雲雙看到徹底傀變的葫蘆師姐突然停下狂塞的動作,怔愣地看向葫蘆師兄。
糟了!她要“吃肉”了!
雲雙連忙大喊提醒葫蘆師兄,但葫蘆師兄卻打定了主意要和師姐殉情一般,一臉決絕的站在原地,等着師姐啃上來。
然而……
“嘭”地一聲,葫蘆師姐轟然倒地。
沒有外傷,沒有外人,她就靜靜地倒在了地上,如同昏睡過去一般。
卻再沒有了呼吸。
“……”
雲雙驚魂未定,狀着膽子走過去試探了一下葫蘆師姐的脈,卻錯愕地發現,她的渾身筋骨已經全部軟爛掉了。
——她竟在失去意識之前,用最後的力氣,斃斷了自己的筋骨與穴脈,而她這具行屍走肉也終于在犯下大錯之前,徹底筋骨寸斷而壞死。
沒有人知道,宿白到死都記着她的使命。
以她的命,保護孫晉之。
洞府安靜地隻剩下孫晉之的抽泣。
下一刻,他爆發出無比痛苦的悲吼。
“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