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柔軟。
這是姜山楹被那身灰白毛發包圍的第一感覺。
在她的頭頂上方,神獸天祿以一種近乎神聖的姿态傲然伫立,其身形在微弱的光芒中漸漸清晰。
獨角傲然挺立于額前,覆蓋着細密鱗片的雙腳閃爍着銀色的微光。
“吼——”
瞬間,地動天搖,周圍的空氣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撕裂,激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原本緊密相連的符文開始劇烈閃爍,甚至出現了細微的裂痕,這些裂痕迅速蔓延,如同蜘蛛網般交織在一起。
力量積聚到極緻,“咔嚓——”陣法轟然碎裂,化作無數細小的光點,消散在空氣中。
陣破!
壓力驟然減輕,姜山楹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還未來得及喘息,“呼呼——”,巨大的獸首緩慢垂下,與她平視,灼燙的熱氣撲面而來,令她面龐上的細小絨毛不禁戰栗。
身體瞬間僵直,肌肉緊繃,【雲梨】應召而來,劍刃朝外,以一種護衛的姿勢擋在主人面前。
縱使是神獸天祿,若有半分異動,即使殺不掉它,也定叫它痛不欲生。
隻是,一人一獸四目相對間,那雙碧綠色的獸瞳中濃重到溢出的思念、缱绻,直叫她僅僅注視着,便覺得心髒絞在一起。
難過、窒息,像是下一秒便要将她溺死。
但她卻無法移開視線,隻能大口大口呼吸着,手指緊緊揪住胸前衣襟拉扯。
直到那神獸天祿身形逐漸變小,毛發褪去化作光滑潔白的人身,才一屁股癱軟在地。
姜山楹失血過多,方才又與神獸對視良久,隻覺頭暈眼花,站不起身。
她下意識質問方才那神獸究竟是怎麼回事,眼睛剛瞟過去卻又立刻移開,到嘴的話轉了一圈變成了莫名的關懷,“你還好吧?”
男人搖搖頭,又點點頭。
“那你要不先把衣裳穿上?”
!
一陣兵荒馬亂,姜山楹扭過頭去,從乾坤袋中利落的翻出一套男款長衫丢給他。
“這是幹淨的,還沒穿過。”
言罷,似是注意到那男子通紅的耳垂,她又閉上眼,背過身去。
隻是,人處在黑暗的環境中,總是會胡思亂想。
比如說方才看到的那幕。
額角的汗珠滑過長睫,又偷偷溜到紅潤且微微喘息的薄唇,似是累極,他的喉嚨不自覺吞咽,帶着那顆汗珠撫過喉結,停留在凹陷的鎖骨處。
那是一張足以颠倒衆生的臉龐。
但此人卻從未在七星宗樂遊星主的《美男圖譜》中出現過。
樂遊愛好收集天下美男的畫冊,但凡是活的,好看的,即便是魔界尊主,她也敢買通魔界小厮花重金隻為求一幅尊主畫卷。
此人這張臉并未收錄在《圖譜》中。
原因有三。
人是死的。
臉是假的。
修為極高且深居簡出。
不管是哪個原因,此人必定不簡單,更何況他起初身着女子嫁衣出現在這環谷秘境中,極為蹊跷。
“锵——”
【雲梨】劍出,劍刃閃電般逼近男人脖頸,寒光一閃,映出那雙碧綠色的杏眸。
“自古以來,孩童出生之日便定下命數,做仙、做人,亦或是做魔,都無法以人力改變,你明明是普通人族,卻能化作天祿獸身,人獸一體,硬是要走上修仙之路,此乃違背天道之舉,你可知曉?”
男人眉眼柔和,坦然一笑:“自然知曉。”
“那你為何行這逆天之舉?”
他搖搖晃晃支撐着身體站起來。
姜山楹後退兩步,之前他一直昏迷平躺,如今挺直腰背立在那裡,随意披着她那件長袍,腰間僅以一根繩帶松松系着,長發摻雜着泥土、枝葉和汗水混在一起,黏在脖頸、胸前,看上去雖然狼狽,但長身玉立,清隽身影卓然而立,自若的仿佛在自家後院,尋不到半分慌亂之色。
“我别無選擇。”
姜山楹思索片刻,覺得這是他個人追求,實屬隐私之事,不便追問,且若不是他這神獸之身,她今日便要死在這石碑之下。
于是,她換了個問題,“那你又為何身穿嫁衣入這環谷秘境?”
他清了清嗓子,原本暗啞的嗓音似乎清潤了些,“替一女子逃離父母安排的婚姻罷了。”
姜山楹一愣,“你修為不低,若是要幫那女子,直接帶她逃跑不是更好?”
男人似乎極為疲憊,沒站起來一會便又坐回地上盤腿休憩,“她要嫁的,是這秘境中一方霸主。”
這環谷秘境除了兇獸還能有什麼霸主?
兇獸?!
她心裡一驚,之前聽出山曆練的弟子提過,人族不知何時開始傳言将子女送入秘境獻予兇獸,即可随機獲得兇獸能力。
若此事為真,那他所言非虛。
男人垂着頭,姜山楹不問話,他就不說話,一直低頭把玩腕中系着的鈴铛。
“你多大?”
“二十有二。”
“哪的人?”
“無家可歸。”
“修為幾階?”
“元嬰巅峰。”
“那你怎麼打不過那頭吞靈獸?”
“有兩頭。”
哦...
“鈴铛誰送的?”
“所愛之人。”
......
男人不知怎麼突然有了火氣,挪了挪身子背對姜山楹。
她起了興緻,正想說些什麼,隻聽見“轟隆轟隆——”,是浮空舟驅動核心靈石運轉的聲音,雲海漸漸掀起波瀾,空氣中開始彌漫一股淡淡的靈力波動。
師尊來了!
“拿着!”
男人看着遞到自己面前的劍柄,又看向一改方才随性反而滿臉肅容的女人。
“什麼?”
“拿着,刺我。”
她又重複一遍。
男人眼神微微錯愕,眉頭不自覺蹙了起來,并未接劍,反而下意識将手背到身後,一副拒絕的架勢。
姜山楹見他不接劍,手腕輕輕一抖,閃着銀色寒光的長劍在空中翻轉一圈,古樸涼薄的劍柄穩穩落在她掌心。
随後,“噗嗤”一聲刺入男人胸前。
一抹鮮豔的紅,從傷口迅速蔓延開來,鮮血染上雪白的劍刃,滴落在塵土之上,濺起一朵朵細小的血花。
被刺傷的身體微微顫抖,卻并未反抗。
姜山楹神色未變,又急速在他腹部、手臂、大腿刺了幾劍。
轉瞬間,男人剛換上的長袍已被鮮血浸透。
姜山楹又調轉劍柄遞到他面前。
她拔劍出劍動作極快,飛濺的鮮血滑過他那雙碧綠色的眸子時,眸中依舊毫無波瀾,沒有痛楚,也沒有怨恨,甚至在她刺傷他時沒有絲毫反抗欲望。
但是,“刺我!”
僅僅兩字,卻讓那抹平靜開始泛起層層細膩的波紋。
男人低垂的頭終于擡起,仰着頭看她。
“為何?”
許是痛到極緻,聲音止不住顫抖,連帶着眼眶都有些微紅。
“為何?”
他又問了一遍。
像是覺得聲音大了些,剛剛挺直的脊背瞬間塌陷下去,放在膝蓋上的手掌蜷縮在一起,指尖泛白。
又顫着嗓音輕聲道:“為何?”
姜山楹被這三聲為何震得心口一滞,“什麼為何?”
“為何叫我刺傷你。”
這人竟不問她為何刺傷他嗎?
她的眼神輕輕一凝,不知從何時起,她做事從不喜向他人解釋,師尊和衆長老因為信她也總是放手讓她自行解決,從不過問原因。
想來,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如此堅持向她讨要一個原因。
還是一個,令她意外的原因。
姜山楹心底不禁泛起一股奇妙的感覺,酥酥麻麻,仿佛一張大手輕輕撫摸她的心髒,時不時挑逗般輕捏一下。
她握緊雙手,又使勁張開以緩解癢意,才開口道:“師尊被這世間尊為半神,不止是因為他修為已達大乘,更是因為他行事之間,皆遵循天道法理,衡量萬物之是非曲直,無論親疏貴賤,一旦觸犯天道,皆難逃裁決。”
“你以禁術達成人獸一體,如此違逆天道之事,師尊定不會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