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暗道中,唯有零星的油燈投下搖曳的光影,将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身後不時傳來凄厲的慘叫和痛苦的呻.吟,在狹窄的暗道中回蕩,更添幾分陰森可怖。
娮娮緊跟在嬴政身後,她一面警惕地環顧四周,一面将每一個岔路口的特征牢牢記在心底。
入口絕不會有錯,但這錯綜複雜迷宮般的暗道,究竟哪一條才能通往宮外?
正凝神思索間,前方嬴政腳步突然一頓。娮娮猝不及防,險些撞上那挺拔的背影。
“政兒?”她仰起臉,嬴政側過頭來。
在昏暗的火光中,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更顯冷峻,陰影為他深邃的眼眸蒙上一層難以揣度的薄霧,讓娮娮的心尖沒由來地輕顫起來。
難道他察覺到了什麼嗎?
嬴政垂眸凝視着她,久到讓娮娮幾乎能聽見自己加速的心跳。
終于,他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默:“母後的腰…還疼嗎?”
這突如其來的關切讓娮娮一怔,她雖不明白嬴政為何突然問這個,但還是下意識撫上後腰,誠實地點頭:“好像是有點疼…”
黑暗中,嬴政的眸光微微閃動,喉結上下滾動了一瞬,又過了良久,他才下定決心般地問出口:“那…另一處…也還疼着?”
“啊?”娮娮先是一愣,沒聽明白他指的是什麼,待反應過來話中深意,頓時羞得耳尖發燙。
她慌忙低下頭,“還、還好,有一點點疼…”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最終,兩人默契地保持着距離,一前一後走出了暗道,唯有彼此紊亂的呼吸聲洩露了方才的窘迫。
前往章台宮的路上,嬴政敏銳地察覺到異常,沿途竟無一名巡查侍衛,他腳步漸緩,眸光漸深。
娮娮察覺到他的疑慮,連忙心虛地解釋:“政兒,那些侍衛是母後讓他們退下的。”她聲音漸低,“母後不想賞月時被人打擾…”
黑暗中,嬴政眉梢微挑,語調不疾不徐:“無妨,即便沒有明衛,暗處仍有無數暗衛值守。”他目光幽深,似笑非笑,“莫說刺客,便是一隻蒼蠅,也休想飛進或飛出鹹陽宮。”
娮娮呼吸一滞,他雖說着蒼蠅,可那若有似無的視線卻讓她後頸發涼,仿佛被看穿了心思。
不過她的确沒想到鹹陽宮中還有她看不到的暗衛,這麼說來,剛才她的一舉一動都被暗衛看到了嗎?
“是、是啊,多虧有這些暗衛…”她幹笑兩聲,低頭掩飾自己的慌亂。
嬴政垂眸,凝視着她微微泛紅的耳尖,唇角無聲地勾起。
賞月?
他眼底掠過一絲玩味。
這般拙劣的借口,她真當他會信?
章台宮内燈火通明,嬴姓宗親們早已列席等候,見二人入殿,衆人紛紛起身行禮。
這本是嬴氏一族的家宴,然而席間卻多了一位特殊賓客。
呂不韋。
嬴政此舉自有深意,他刻意将這位權傾朝野的外姓相邦安排在宗親宴席之間,既是一種試探,更暗含.着他未說出口的政治謀算。
宴席間,嬴政特意安排成蟜坐在宗親長輩之間。
少年成蟜眉目清朗,言笑晏晏,不時為叔伯們斟酒布菜,一派天真爛漫之态。嬴姓宗親們對他喜愛有加,這個尚未涉足朝堂的公子,反倒比深谙權謀之術的秦王更得人心。
呂不韋冷眼旁觀,眉頭輕輕皺着。成蟜越是笑得純真無邪,他眸中的暗色便越是深沉。
一個深受宗室擁護的公子,若将來有人借他之名生事,别說嬴政的王座,就連他這個相邦之位都要随之傾搖。
嬴政将呂不韋的神情盡收眼底,唇角幾不可察地勾了勾,轉瞬卻又換上溫和笑意,親自走上前為呂不韋斟了一爵酒:“仲父為國操勞,寡人心中感念,今日家宴,特邀仲父同樂,還望莫要拘禮。”
此言一出,席間幾位年長的嬴姓宗親面色微變。他們本就對呂不韋以商賈之身執掌秦政心懷不滿,如今見嬴政竟将他引入家宴,更覺此人心懷叵測。
可年輕的秦王卻好似渾然不覺,依舊對呂不韋禮遇有加,甚至親自勸酒布菜,做足了尊賢重臣的姿态。
嬴政要的,正是這般局面。
成蟜笑得越明媚,呂不韋的戒心便越重。呂不韋越是受嬴政禮遇,宗親們的猜忌便越深。而他嬴政,隻需在暗處輕輕撥弄,便能叫這兩方彼此忌憚,互相牽制。
可他要的又豈止是牽制?
他要的是,那些礙眼的人,一個接一個,徹底消失。
而此刻的成蟜對宴席間暗湧的諸般心思渾然不覺,仍依偎在母親韓霓身旁,興緻勃勃地講述着蜀地見聞。
韓霓眉眼含笑,一面将炙肉細細吹涼喂到他嘴邊,一面輕聲叮囑他慢些吃。
斜對座的娮娮默默瞧着這母慈子孝的一幕,眉頭卻不由自主地蹙起。
史書明确記載嬴政曾遭親弟背叛,可眼前的少年言笑晏晏,眼中盡是天真爛漫,無論是與宗親還是嬴政,皆是一副赤誠做派,哪裡像包藏禍心之人?
難道,史書.記載有誤?
娮娮若有所思地凝視着成蟜,未曾察覺不遠處嬴政似有若無掃來的目光。
順着她的視線望去,隻見成蟜正笑吟吟地将炙肉遞到韓太妃唇邊,母子二人其樂融融的模樣。
娮娮正出神間,一名侍女突然手捧木匣走上前來輕聲道:“太後。”
娮娮蓦然回神,擡眸問道:“怎麼了?”
另一侍女上前掀開匣蓋,霎時一片瑩白如雪的狐裘映入眼簾,皮毛在燈火下流轉着珍珠般的光澤。
“禀太後,大王命奴婢從蘭台府庫取來此裘,說是夜裡涼,給太後披上。”
蘭台府庫,是章台宮深處藏珍納寶之所,列國進獻的奇珍異寶皆彙于此。而眼前這件狐裘更是其中至寶,雪色無瑕的皮毛上每一根銀毫都透着矜貴。
在戰國時期,狐裘不僅是保暖的服飾,更是身份、财富與權力的象征,隻有貴族中的貴族才有資格穿戴。
純白狐裘更是千镒之裘、價值連城,普天之下不過寥寥數件,這件狐裘便是當初燕昭王命蘇秦入秦遊說時進獻的。
娮娮目光不自覺飄向嬴政,少年君王正與呂不韋對飲,玄衣身影格外醒目。
不知怎的,娮娮心頭忽地湧起一絲暖意,她放下筷子,任由侍女将那件珍貴的狐裘輕輕披上肩頭。
狐裘加身的刹那,暖意頓時湧來,娮娮指尖輕輕撫過柔軟如雲的皮毛,觸感溫潤得令人喟歎,她又忍不住多摩挲了幾下,雪色裘領更襯得她玉頰生暈。
恰在此時,嬴政的目光再度掠來。他舉爵向呂不韋緻意,而後轉身回到案幾前彎腰拿起一碟炙肉,接着朝娮娮穩步走來。
“母後。”
聞聲擡頭時,狐裘蓬松的領子幾乎将她小巧的下颌埋沒,隻露出一雙明澈的眼,在雪色簇擁中顯得格外靈動。
“政兒。”她正要道謝,隻因她高燒未退,這裘衣來得正是時候,怎料她還未來得及開口卻見嬴政倏然俯身。
嬴政将那碟炙肉放在案幾上,騰出雙手為她仔細攏緊裘衣。
“母後可喜歡這件狐裘?”他修長的手指不經意間拂過娮娮的下巴,袖間淡淡的清冽香氣随之萦繞,還混着一股酒香。
娮娮眉眼彎作新月:“母後自是喜歡的。”
嬴政唇角微揚,“母後喜歡便好,聽父王說,此裘乃燕國所獻,需獵盡北地百狐,才能得這麼一件無瑕狐裘。”
百、百狐?
娮娮突然僵住,這才反應過來狐裘本就是用活生生的狐狸皮毛所制。
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血腥的剝皮場景,娮娮控制不住打了個哆嗦。
不是冷的,是吓的。
嬴政将她的反應盡收眼底,卻會錯了意,他眼中閃過一絲好笑的神色,隻當她是被夜風吹得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