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雪扭身一望,原來是從外頭買進的小班,個個細腰窄肩,一半妝臉一半素面,你靠着我,我攙着你,一扇屏風似的杵着,說話也跟鬧着一群小雀似的,晴雪看向為首的,退了半步笑道:“原來是伍二叔,請。”說着,自己忙退了一旁仍屏聲侍立。
小班的一群人不免多瞧了晴雪幾眼——隻覺她們的眼睛裡都帶着幾分似有若無的涼意和幽怨,彼此低語,“屏風”頓然活了過來,晴雪心覺瘆得慌,忙别過頭去。
管事伍二一面讓身後的一群人在外候着,一面揣着曲牌進來,規規矩矩恭身道:“問主母和四姑娘的安。”
“我來罷。”崔氏示意清雲,正接過曲牌,問道:“都在上面了?”
“是,有幾首新拟的,都是京城時下常聽的,帶了小班過來唱一段,主母瞧着如何?”
清雲歪身看了眼崔氏手裡的曲牌,末尾幾首新拟的曲名大多未見過,“這名怪有趣的。”
“弄朝影……隻識得一句梁前朝影出,橋上晚光舒①,莫不是唱的這首?”伍二笑道:“外頭的又哪曉得什麼橋上橋下的話,不過取個诨名填上詞罷了。”
清雲聞言,緩緩抽回了身不語,崔氏讓小班進來唱,不過才唱了一小段,便擺手道:“不妥。”小班不敢吱聲,伍二正要開口,崔氏将牌上的唱曲抹掉,又道:“這是哪門子的曲?人不人鬼不鬼的,勾欄瓦舍的怎可與高門共談,惹人笑話,你是個糊塗的,快換了來。”
伍二似有話說,又不敢争辯,隻得點頭應了下來,崔氏又指着後面的幾首新曲,“這些新拟的也不用唱了,你隻同我說個大概。”
伍二也應了下來,正說在興頭上,崔氏眉眼漸漸緊鎖,突然扔下曲牌,喝道:“都是些什麼陳詞爛調!打哪兒尋的野調淫詞!什麼情愛,俗不可耐!鄉下老婆子嚼舌根都不大愛講的玩意兒也拿來胡謅,誰拟的?”
伍二被吓地跪下去,面上赧然,嘴上支支吾吾,越發如此,崔氏越是冒火,“說!”
“這……這是……”伍二心一橫,回道:“是二公子拟的。”
“啪——”那剛着上墨的筆重重一摔,餘墨似濺起的一股水花,噼啦啪啦往伍二臉上砸去,“他的話你也依!”
那伍二瞬時黑了臉,隻小班雖畏畏縮縮在後頭,盯着伍二的背影,面上卻不忍顯出幾分譏笑。
崔氏擡眼又喝道:“都滾回去!”
小班立馬闆正了臉,接二連三地出去,留下伍二一人,崔氏拾起那曲牌,又重重摔在伍二膝前,“沒剛性的東西,你自個兒好好瞧瞧,這些個淫曲,還有誰愛聽,他不是個人,不把你當人看,你也不做人事了?是你哪門子主子,說什麼都依?”
伍二仍埋着頭不搭話,崔氏讓人去尋文适,“你去,把那猢狲叫回來見我,就說老太太的話,回來同親戚們吃晚飯,他若敢不依,等他老爺回來,連帶着你們一頓打,若不怕在親戚面前笑話,再跪上三日祠堂也餓不死。”
崔氏放了狠話,哪兒有人敢不聽,忙屁颠屁颠跑出去尋人。清雲一旁聽來,母親如此生氣,也有另一番緣故。小班原是野路子出身,奈何遇上一個會做事的班主,酒局中被文适瞧中買進府,崔氏原是要将他們逐出去,有一年間,文适吃醉酒闖進抱廈,強要了小班裡一位娘子叫烏枝的,而後烏枝有了身子,為着此事,大老爺險些打死這逆子,有辱門楣之事不宜外傳,故而小班便被崔氏留下,又讓家生伍二去管事。
聽說烏枝雖仍在府中,卻被幽禁至今,因未能保住胎兒,身子大不如前,吊着湯藥過日子。用崔氏的話說,便是瞧一眼小班的人,都覺得晦氣。
崔氏又是朝伍二劈頭蓋臉一頓痛罵,伍二又是個在主母面前性子極軟的,沒一會子就把二公子往小班“進賬排曲”的事抖地幹幹淨淨,崔氏聽罷,遂革小班三個月的月錢,管事伍二兩個月的月錢才了。
見伍二面上招不住罵,一聽還要罰扣月錢,心下一揪,隻覺天要塌了,整個人差點背過去,清雲道:“伍二叔快起來,不過底下的都是些玩意兒,倒不如同你講明白些。你隻管将排曲的事辦妥當了,哪處不是賞呢?我這倒有幾首曲子,不如依我的,讓小班再排了去,自然不怕有差錯的。”
說着,清雲便提筆拟曲,伍二隻覺心裡發酸,神色緩和不少,他自然是明白清雲話外之音的,忙磕了幾個響頭謝恩。
伍二走後,晴雪甫一進來,清雲笑道:“這麼快,妙香冠怎麼說?”
晴雪規規矩矩做了揖,擡眼間,露出一對梨渦,笑言:“主母,四姑娘可放心,這會子人在南院歇息,四司六局已安頓好了。”話畢,又将回帖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