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二房。
暮春的風絲絲涼涼,已然吹倒了這一片垂落牆身的迎春,露着幹瘦的細條子,互相攪在一塊兒,一遍一遍發出“嘎吱“的聲音。
何氏掃了眼面前烏壓壓的一群人,“啧……”隻覺心生躁意,再度合上了眼。
半刻鐘後,戚媽媽方領着人過來,她從袖間掏了塊兒布帕,拭了拭手便收了回去,整個人恭身道:“大娘子久等,人到了。”
何氏緩緩睜開眼,見戚媽媽身後正跟着個牙婆,幾乎是瞬間勃然變色,笑道:“想是岑婆子事兒忙,顧不上咱家了。”說着,一面接過戚媽媽奉上的涼茶,呷了小口。
“哎呦!大娘子可折煞我了!”一張土紅色寬大的臉突然探身過來,額頭挂着層因熱而生未顧及拭去的白瑩色的汗霜,又露出一排枯黃色的牙,随後整個身子埋下,“大娘子安。”
何氏擡手,仍笑道:“讓您老趕着過來,不知誤了什麼貴事?快吃了這盞涼茶,我也好賠個罪。”
岑婆子連連擺手,神色恐道:“可不能!大娘子玩笑,哪兒來什麼貴事呢?不過是今兒碰上一家要人口的,挑的久些,是誤了大娘子這邊的事才是!”
何氏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随即又半躺回去,半眯着眼,“别家挑了好的去,趕上巧,你瞧瞧,我這能不能補你那兒的空?”
“欸!”岑婆子心下會意,立馬應道。
隻見岑婆子面色一壓,扭頭乜斜着一雙利眼,鋪滿溝壑的臉上,彎彎曲曲如一張皺紙,下一瞬便看清了這“紙”上寫的什麼,她掃了一圈面前幾排使女們,一張馬蹄形的嘴一如既往道:“你們可有願随我去的?”
見鴉雀無聲,岑婆子捏着尖嗓笑道:“我當是你們有千般萬般的好膽子,今兒我譜擺大些,向大娘子要幾個人,既都不肯,那便都随我去罷。”
使女們盡管垂着頭,一副老實巴結之态,餘光卻不忘盯着何氏,見她一語未發,無動于衷,終于有人忍不住上前,話語似有委屈,嬌聲嬌滴,“岑媽媽準是誤會我了,我和這院的長着一張嘴,從未失了本分,大娘子又素來心善,讓我管後院種花的事,雖不稱意,卻無半點逾矩……又何來膽大不膽大的一說。”
“……”何氏聞言,挑開一隻眼瞧去,原來是後院管種花的瑕心,心下頓然有了底——雖說這滿院裡,隻戚媽媽并幾個母家來的老媽媽是心腹,餘下的皆是長房那頭買進的人,總還是有幾個老實人,做事也差不離的,且當年,她因見瑕心模樣周正,想是堪用的,立馬指派了去後院做事,後又做了一處管事,思來想去,一時也挑不出過錯,便把目光又移向一旁的岑婆子,岑婆子看了眼何氏,不慌不忙道:“好伶俐的丫頭,我那小院沒香沒辣的,如何養得起這樣一張嘴,回去罷。”瑕心聞言,欣喜過望,“欸”了聲便忙退身。
使女們見瑕心如此壯膽,便一個接着一個上前極力撇清自己,可岑婆子心底跟明鏡似的——她做牙婆二三十餘年,隻做貴胄家事,涉足京城家家戶戶已成常事,次次賺的盆滿缽滿,甭管哪家官戶,她隻用一雙烏濃的似笑非笑的眼睛一定,再豎耳一聽,最後擡手一笑,不論面前是使女還是小厮,人是好是壞,皆摸清了地位和心性大概。
就說今兒起早,便有東陽侯府的請她去,去時兩手空空,腰間隻揣了個錢袋子,回來時滿面春風,原來是後頭跟着一群使女小厮,烏泱泱一片,正奔喪似的哭天嚎地,輕如鴻毛的薄命們,會再次被關進暗無天日的窖室樊籠,等着有一日流落貧州後,再入人家,是好是壞,皆是天定。
之所以春風笑臉,是因為這些侯府出來的人,做事已然比旁人高一等,她再憑一張舌燦蓮花的嘴,高價賣入貧州,何為盆滿缽滿?便是如此。
這一片片的“浮萍”,如落葉知秋般,已經被撰寫好了彼此的後生。
“你們,”岑婆子一一指過被擇出來的使女們,又細細數了番——前院的清掃四人,後院加上櫥役的有四人,再有内院使女若幹,她點頭繼續道:“日後侯府的富貴是享不到了,都随我去罷。”說着,使女小厮們已是叫苦連天,卻半分不敢露悲傷之色,隻得低頭認了命。
岑婆子并未急着走,清點好了人先讓自家小厮捆着送出了後門,自己則被戚媽媽請去吃茶,她在内院門前停下,屏聲側耳默候,聽何氏從裡屋傳來笑聲,“快進來。”
漸入屋内,隻見正廳擺着一張桃花木圓幾,幾上一個定窯黃釉細身小瓶,插着粉花兒,正撲着幾隻金蜂打着漩兒,牆面正中挂了幅《溪山深秀》圖,畫下是一個掐絲琺琅蓮紋螭耳熏爐,正吐着玉華香,岑婆子正癡癡瞧着眼前這幅畫,“杵在那兒做什麼?快來坐。”何氏促道。
“欸。”岑婆子應道,她的目光從畫上移過,轉身同戚媽媽去了右側廳,此時何氏已換了身綠灰緞繡日月紋長褙,正歪在一張木榻上,岑婆子走近了些,見何氏豔若桃李,仍挂着雙彎彎鳳眼,一陣陣笑意全在青色眉梢間,不免心下咋舌——這《溪山深秀》圖竟活了一樣!
“竟這麼急着走,倒像是我要攆人一樣。”何氏微微探身,朝戚媽媽招手,“快将那七寶茶端上來。”
戚媽媽笑道:“早煮好了,再晚些,茶香也要跟着岑婆子跑了。”岑婆子讪笑道:“大娘子好客氣,我一個粗人吃這麼好的茶做什麼。”
“這算什麼呢,”何氏駁道,又一面玩笑似的口吻,“如今京城時興青雲茶,那茶才金貴哩,我隻拿他家的七寶茶待客,可别嫌我是個悭吝的。”
岑婆子忙謝過,一面捧着茶盞,一口一口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