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煜晨望着盧敬之,未露怒色,隻緩緩起身,輕拂衣袍上那點不甚顯眼的灰塵,語氣不急不緩:
“盧大人可知,陛下如今病重,太子殿下身居儲位,準令徹查此案。您若自請協查,或尚有餘地。若執迷不悟……我勸你莫要僥幸。”
盧敬之眸光微眯,沉默良久。他拈起幾頁紙冊,慢慢理順邊角,那模樣既像是在掩飾心緒,又仿佛已做了決斷。
“我年過花甲,不懼死。”他語氣低沉,“可我怕死得太快,來不及說完該說的話。”
趙煜晨未語,隻靜靜站在原地,等待他的下文。
片刻後,盧敬之輕輕一歎,目光深沉地望向窗外:“肅王的人,早就知道你們會來。”
趙煜晨神色一凝,未出聲。
“你以為我為何留在這郢郡不走?是為了避禍?不,是他們要我留。”盧敬之頓了頓,低聲說道,“我若敢離郡一步,他們手裡那份舊賬,便會送至刑部……到時候,我一家老小的墳頭都要長草。”
“所以你不敢說?”
“我當然敢說,”盧敬之看向趙煜晨,“可不是現在。”
“那是什麼時候?”
“等你能保我全家性命、洗清案底、還有……”他頓了頓,“還有當年那一封‘旨意改卷’的原件。”
趙煜晨眉頭一挑:“你是說,當年的卷宗改動,是有人假傳旨意?”
“呵。”盧敬之苦笑,“你以為我為何敢擅動考卷?誰敢擅動?是那年三月,有人持一封内閣密函,蓋有私印,上書:‘朕谕,李璟等三人才德出衆,宜特予優評,卷後批示’。那字迹……與某人行文極似。”
“誰的?”
“你們朝中最不能提的那位。”盧敬之緩緩擡頭,“你們以為肅王才是那幕後之手……其實,那位才是借刀殺人。”
趙煜晨目光微動,神情陡變。他低聲開口:“你有那封函?”
“我不傻。”盧敬之微笑,似笑非笑,“那東西已托人藏于他處。我若出事,三日内它自會送至太子手中。”
趙煜晨盯着他,冷冷問:“你想如何?”
“我要你傳話太子,”盧敬之沉聲道,“我可歸案,但前提是:一,不動我家人;二,保我到京時全程護送;三,此事一旦公開,我必須當堂申辯,還我清白。”
“你那一身污泥,還妄想清白?”
“我隻求一句‘曾受脅迫’,其他不敢妄求。”他起身拱手,罕見地鄭重,“我雖失德,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趙煜晨眼神深邃:“我會傳話。但能否成全,全在太子一句。”
話音落,他轉身離去。
屋外風起,盧敬之望着門扉緩緩掩上,嘴角露出一抹難以言說的複雜神情。
——
京城東宮。
沈瑾瑜接到來自趙煜晨的密信,已是在三日後。她端坐案前,指尖緩慢地摩挲着那封從郢郡送回的密信。信紙幹脆利落,趙煜晨寥寥數語,卻将一切轉述清晰。
“旨意改卷,内閣密函。”她喃喃自語,指節微緊,“果真藏得夠深。”
她擡頭望向窗外微陰的天色,目光冷冽:“既然如此,便從那位‘不能提’的人下手。”
她喚來親信,低聲道:“将此信副本送予太傅徐衍,并口述我言:‘暗卷密函,牽動舊案,請太傅暫查永平年間内閣制印之人,着重比對肅王、前首輔及内閣學士三人印信出處,勿動聲色。’”
“是。”
沈瑾瑜随即翻出一冊《内閣題奏印式總覽》,頁頁細看,未多時,忽在一角看見一段異樣批注:
【永平十七年四月,内閣曾短期使用‘乾和私印’代行内批,存冊二十餘函。因‘主印磨損’急用,故未留正案,後被銷毀。】
批注下署名:趙啟元,時任内閣副使。
沈瑾瑜目光一頓。
——趙啟元,現為肅王心腹,正任都察院左都禦史,極少露面,久病在家。
“副使出批,無底稿,紙本銷毀,隻言磨損。”她沉吟,“這麼大的權柄移轉,怎會沒人追究?除非——那時的内閣首輔故意默許。”
她緩緩合上書卷,吩咐侍從:“備轎,去探太傅。”
——
未時,太傅府。
徐衍聽完沈瑾瑜轉述,神色少有凝重:“乾和私印确有其事,當時确由趙啟元掌文,但此事内閣從未上奏,是宮中小印傳入,主事之人——是當年的王首輔。”
“王首輔死前三月遭罷黜。”沈瑾瑜點頭,“案底不清,許多密批随他帶入陵墓。”
“也就是說,”徐衍眉頭緊鎖,“若真有旨意令盧敬之改卷,極可能是僞旨。”
“僞旨為何能通行?”沈瑾瑜望着他,語氣淡淡,“徐大人當年亦在内閣,難道不知?”
徐衍沉默良久,終低聲開口:“那一段時間,王首輔深受倚重,凡印上‘乾和’者,無人敢質疑,連内務府都默認其為臨時聖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