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對碰到的很滿意,但她現在不應該想那些漣漪之情,而是該想想一會兒如何向他解釋,以及考慮要不要裝作不知情的純情寡婦。
是嬌羞,還是不裝了?
謝觀憐斂眉沉思幾許,耳側忽然響起有人交談的聲音。
由遠至近,應是剛從佛寺過來的僧人。
謝觀憐聽見動靜下意識從他身上起來,提着裙擺往一旁的假山躲去。
好在此處有半人高的假山,将蜷縮四肢還能避着不被人發現。
她隻顧自己,忘記了還坐在雪地似失神的青年。
謝觀憐剛想要提醒她,有兩個交談的僧人已從拐角處走出來,她隻得默默地咽下口中的話。
僧人發現坐在雪地中的青年,詫異地喚了一聲師兄,随後忙不疊上前将他扶起。
“悟因師兄你沒事吧?”
他們以為沈聽肆是不慎滑倒在此,故而左右環視是否有何處受傷,沒人留意到他烏黑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假山石上,薄唇微抿,擡手擋住僧人的查看。
“無礙,隻是不慎滑倒了,你們去忙罷。”
兩位僧人見他無恙,知曉師兄不喜與人接觸,往後退了一步,雙手合十揖禮。
“是。”
兩位僧人正欲離去,忽又聞見師兄清淡嗓音遲疑響起,好似不經意地詢問。
“你們是要去何處?”
僧人轉過身,如實答道:“回師兄,正去禅院。”
在他們說完後年輕的佛子目如星海,望向他們身後的假山,烏黑瞳仁深沉得看不見一絲光,平靜道:“正巧我也要回禅院,一起罷。”
兩位僧人聞言擡起頭面面相觑,皆受寵若驚的神色。
師兄佛法高深,清風明月,走在哪裡都引人矚目,令人心生敬仰,就是迦南寺的一尊活佛陀。
雖瞧着平易近人,幾曾何時主動說要與人一道走?
現在與師兄一起回去,路上說不定還能講解不懂之處,兩僧人忙不疊地壓下心中欣喜。
“是。”
沈聽肆垂下眼,拾起掉落的經書,神色維持往日的溫潤道:“走罷。”
兩位年輕的白面僧人跟上師兄,沿路上,其中一人壯着膽子詢問今日聽堂的不懂之處。
沈聽肆溫和的與他們解釋,嗓音低沉又緩柔。
僧人恍然大悟,認真地記在心中。
随着交談的聲漸漸行遠,躲在假山石中的謝觀憐走出來,素色大氅内的裙擺被打濕,洇出深紫色的花紋。
她懶懶地靠在假山上,素手撩開紗幔,美眸眺望前方隐約快要看不見的身影,臉上露出無言。
他竟借着和僧人講法離去了。
她也有不解之處,難道不應是分先來後到嗎?
不過……
她想到方才手中的變化,绛紅朱唇微微揚起。
難怪上次隻是不小心用手碰了一下他的喉結,反應便那般激烈,連維持淡然的臉色都變了。
原來看似聖潔禁欲的佛子,身體竟然這般敏感。
她心情陡然好轉,拍了拍身上的雪,轉身往回走去。
另一邊。
兩人僧人走至禅院大門,所疑皆得到點化,心滿意足的與師兄彎腰揖禮。
“悟因師兄慢走。”
沈聽肆颔首,轉身時臉上的溫和随之消散。
他的眉眼恹出冷淡,與剛才和人交談時有所不同,臉上看不出一絲的悲憫之色。
回到院中,他将身上浸過雪的僧袍換下,打了熱水沐浴,再度換上嶄新的僧袍,踱步在空寂的寝居裡。
屋内冷得幹巴巴的,他停在爐前,夾着木炭丢進去。
煤炭發出細微的聲音打破室内的甯靜。
他如常取下書架上的書,折身盤腿坐在蒲墊上翻開經書,自始至終都平靜得對之前被人冒犯之事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黃昏落幕,宛如輕紗的黑霧有吞噬白雪之意,爐子裡的炭火早就已經燃完了,一點猩紅似滅非滅地在銅爐中,透出昳麗的豔色。
原本盤坐在蒲墊上的青年不知何時,已經安靜地躺在榻上睡了過去了。
灰白的僧袍如褪色的月華,泛着玉澤的柔色,手指搭在隻翻了一頁的經書上,白似融化的雪水浸出透明。
爐子裡最後的火徹底随着天際的霞光消失,室内的暖意散去,空寂的冷霧從籠罩在外院子。
天徹底黑了。
他仍舊在沉睡中,眉頭緊鎖蹙起,顴骨上泛着不正常的豔色,像是着夢魇了般,呼吸并無如面上那般甯靜。
忽然,他整個人劇烈抖動了下,懷中的經書落在地上。
細微的聲響如同破暮色的一束光,将他從夢中拉出來。
沈聽肆睜開眼,盯着橫梁許久才面無表情的從榻上坐起身,灰白的袍擺迤逦地垂在精瘦的腳踝邊。
他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經書,放在木櫃上,随後将榻上的一應物件都抱出去丢進院中,用火折子點燃。
待到那些都燃成一堆黑灰,他才轉動漆黑的瞳仁,緩步出去打水又去換洗身上的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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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大意,不慎過界得太嚴重了,後面她一次都沒有再遇見沈聽肆,甚至還聽說他的法壇都取消了。
連法壇都不去了,自然也不會來授課。
她不知是不是因為那日的原因,他現在比她們這些年輕的寡婦都還克己複禮,見一面難于登天。
清晨。
謝觀憐如往常那般前去訓誡堂聽經。
這段時日她與月娘相識很熟,知曉月娘本名冀月,是前朝冊封的侯君遺孤,因為現君主是最後的赢家,月娘被牽連滿門,現在隻剩下她一個人。
月娘雖是前朝的人,卻是君主親自開口留下來的,聽聞連宮裡的皇後時常還會派嬷嬷前來問候幾聲是否安康。
許是為了彰顯仁德,月娘前不久被賜婚給陳王為正妃。
陳王早些年得了瘋病,瘋了好些年,在去年娶妻後稍有好轉,不過偶爾還是會無端發病。
所以月娘與她不一樣,并非是寡婦,而是剛嫁給陳王不久的新婦,是來迦南寺為夫君祈福的,眼下也暫且住在明德園裡。
雖月娘乃陳王正妃,身份尊貴,但相熟後她從不讓人喚她陳王妃,而是讓人就喚‘月娘’。
兩人尋常會一起前往前往訓誡堂聽堂,偶爾也會一起用膳。
今日也一樣。
剛走進訓誡堂,謝觀憐發現人似乎變少了。
原本有十二人,後來又來了兩人,按理說應當是有十四人。
謝觀憐餘光留意到不遠處,月娘坐在蒲墊上雙手捂住唇小聲地喚她。
她知曉自己聲音小,還揮了一下手。
“怎麼每日都來這麼早?”謝觀憐好奇問。
月娘盯着她眨了眨眼,臉頰忽然一紅,垂下頭小聲道:“我害怕嘛。”
隻有第一個來,才不會被人留意到,所以她每每都來得最早。
月娘雖然比她要大一兩歲,實際卻很是内斂膽小。
謝觀憐笑了笑,垂眸翻開經書,等法師前來講禅。
身邊的月娘忽然附耳過來,悄聲道:“憐娘,你有沒有發現,昨日少了個人,今日又少了個人?”
謝觀憐眨眼,側首道:“嗯,是少了兩位。”
月娘捂着唇又悄聲道:“是吧,我也發現了,今兒個問小雪,她和我說是因為犯錯被人接回去了。”
“犯錯?”謝觀憐揚眉。
她在迦南寺有半年了,從未聽說迦南寺中還有犯錯的。
況且被接走的那兩人,已經守在這裡快十年了,再過幾年就能得到一塊貞節牌坊回去‘光耀門楣’,怎會說接走就接走?
月娘點頭,将自己聽來的告訴她:“小雪說是她出去取信時看見的,一頂黑灰軟轎被兩個人擡着從後門悄悄走的,裡面的人還哭哭啼啼的,擡轎的婆子還說什麼‘怨不得她們,都怪娘子犯錯了’這種話。”
謝觀憐正欲開口詢問,而前方已敲響了銅鐘。
月娘連忙坐回原位,低聲呢喃消散于僧人的念經聲中。
“也不知是犯了何錯,總之憐娘也要小心點,别犯錯了。”
謝觀憐翻書的指尖微動。
好不容易熬過誦經的時辰,謝觀憐本是想要找月娘再問一問。
可還沒來得急與月娘說句話,她身邊的小雪便過來将人接走了。
謝觀憐留意到那小雪像是對所有人都很警惕,尤其是她,看她的眼神很古怪。
訓誡堂外的矮牆、長廊兩側被松軟白雪覆蓋,今日難得有了幾縷帶着暖意的陽光,照在白雪上很是晃眼。
謝觀憐站在門口,擡手搭在眼上緩和刺目感。
坐在長廊欄杆邊的小霧見狀,趕緊走來:“娘子,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不适?”
謝觀憐放下手,搖頭道:“無事,隻是許久未曾見過這般好的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