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霧點頭:“的确,從下第一場雪開始,整天都濕漉漉、冷森森的,今日難得有好太陽。”
謝觀憐走下台階,邊走邊欣賞沿路的雕刻在牆上的彩畫,偶爾回應雀躍的小霧。
待走至分岔路口時,謝觀憐停下腳步,忽然發現手腕上的那條綢帕不見了,珍珠素繡鞋尖下意識一轉。
“娘子,怎麼了?”
小霧疑惑跟在後面。
謝觀憐摸着手腕,低聲道:“那條帕子不見了。”
“帕子?”小霧一臉茫然,随後反應過來她說的是那條無論去何處,連夜裡睡覺都要随身束在手腕上的帕子。
那條帕子随着娘子很多年了,對娘子多重要,她比誰都知曉。
小霧連忙道:“娘子别着急,我幫你一起找。”
謝觀憐點頭。
兩人沿路邊找邊往回走,可還沒有走完一整條路,謝觀憐忽而止步将小霧拉住。
“罷了,一條帕子罷了,丢了便丢了,找不到就算了。”
小霧擡頭訝然道:“可是娘子,那帕子不是……”
話還沒說完,她自己先消聲了,悄悄看謝觀憐的臉色。
謝觀憐面色如常,淡淡搖頭:“不找了,那本就應該丢了的東西。”
小霧看了眼僅剩的一段小路,又看了眼轉身往前走真的不找了的謝觀憐,趕忙跟上去。
一路回去不如方才歡喜,小霧不敢說什麼話,猶恐不經意說出什麼,讓娘子想起了傷心事。
謝觀憐見她變得乖巧安靜,便知她心中想的什麼。
輕捏她緊繃的小臉,語氣輕松道:“丢東西的是我,小霧幹嘛苦着臉?”
小霧露出笑:“沒有苦着臉。”
謝觀憐哪能看不出來她又學自己,失笑:“好了,快出去和她們玩罷,我進去抄會兒經書。”
小霧曉得她現在許是心情不好,乖乖出院子。
謝觀憐回到房中,取下書,就倚靠在書架上,心中在想丢的那塊手帕。
其實也沒什麼,那手帕是很多年前被關在樓裡學刺繡,她偷偷繡來打算送人的,隻是後來沒有送出去,所以才系在手腕上成習慣了。
那張帕子,這輩子她都送不出去了。
而這麼多年了,本來就該丢掉,忘掉的。
她若有所思地想着,眺目窗外時辰尚早,遂将一字未看的書阖上,放回書架。
.
清晨。
觀音殿外的香火鼎盛,僧人抱着一捧贈香擺在外面的青銅托上,轉身便看見身後玉顔美豔的女子。
姱容修态之姿,使人見之難忘。
謝觀憐問道:“小師父,能否問你一件事嗎?”
認出是住在明德園的香客,僧人上前作揖:“不知檀越有何吩咐?”
謝觀憐道:“剛才我過來,聽人說悟因法師在講法,不知是在何處?”
明德園中的人,尋常不出院,隻有早晨會去訓誡堂,偶爾出來便是聽聞有哪位法師在講佛法,所以才會出來。
僧人心中并無詫異,回道:“回檀越,今日悟因師兄并無壇會,他在後山替空餘主持伐竹呢。”
伐竹子?
難怪她去了尋常僧人會去的地方,結果沒有找到人,原是在後山。
謝觀憐輕扇似蟬翼的鴉睫,語嫣柔柔地低颔,道謝:“多謝小師父,應當是我剛才聽錯了,不知今日是哪位法師有壇會?在何處?”
僧人将今日開壇講法的法号、位置告知于她。
謝觀憐作揖禮,“多謝小師父。”
僧人抱着香繼續往下一處去。
謝觀憐擡起尖尖的下巴,黑眸中蕩出一絲水亮,并未往開壇講法之地走去,而是沿着路往後山去。
迦南寺修葺在半山腰,故而往深處界碑攔着進不去,但後山有一片巨大的林子,尋常會有僧人在後山伐竹。
這種粗活一般是剛入寺的小沙彌做,像沈聽肆這種除非是犯錯,不然絕對不會出現在這裡。
他一向深受空餘主持的喜愛,肯定是舍不得将人放後山來做這種事。
那就是他主動來的。
從那日後取消了法會,現在又在後山做這種粗活,說明他心有不甯。
至于為何心有不甯,或許是因為那日?
謝觀憐避開人沿着小路進了後山。
後山的小道上鋪着一層厚厚的松雪,還沒有走上山珍珠鞋履便濕了。
她看着打濕的鞋,心下後悔這般便來了,應該換一雙好走山路的鞋。
但現在來都來了,不好再下去,她隻好繼續往往面去。
後山的竹林很大,細長的竹葉上堆着如鹽的雪,周圍很安靜,隐約還能聽見從寺廟中傳來的淡淡佛偈聲。
謝觀憐走累了,停下來撐在粗竹竿上喘息,光潔的雪額上布滿細密的汗珠,雙頰暈出豔色,竹葉上的雪落在綠鬓松松的發髻上,如純白的梨花瓣。
這麼大的林子,應該去何處找人?
她手背搭在額上,白項微昂,臉上閃過一絲後悔。
應該再問清楚些再來的。
正當她猶豫不決究竟要不要下山,忽然聽見從不遠處傳來一聲竹子倒地的聲音。
謝觀憐聞聲美眸登時明亮,渾身的疲倦散去,朝着放出聲響的地方走去。
竹葉抖簌下的雪落在地上堆成小山。
小溪裡的水未曾被凍住,一旁的風車轉動水花濺落在灰白的袍擺上,很快便浸濕一角。
青年神色寡淡,面容透出些許佛性的高不可攀,手上卻持着一把弓弩。
剛才發出的劇烈聲響便是箭羽飛出去,紮進竹杆上的聲音。
“沈郎君。”
男人面色慘白地跪在地上不敢擡頭。
沈聽肆收了弓弩,上前取下刺穿竹杆的短箭,随手放進箭槽中,語氣含歉:“此事恐怕我也幫不了你。”
男人聞言雙膝剛擡着往前,額頭便被尖銳的弓弩頂端對着。
“離遠些。”沈聽肆溫和地望着他,哪怕手持弓弩,眉宇之間仍舊有出家人的慈悲。
男人不敢再往前,神情不甘:“沈郎君,我這些年一直為您做事,你不能不幫我。”
“幫我做事?”青年眉心微擡,眸中蔓出淺笑,“幫我将我在迦南寺所有的起居呈上他人案,還是幫我将人先一步截取給武侯?也或者是……”
因太多了,所以他一時間數不完,但僅挑揀所說的那幾樣就足夠男人死千百回。
男人臉色徹底變了,沒想到這麼多年自己做的事,他都知曉,甚至在明明都知曉的情況下,還如此縱容,眼看着自己步入火海。
甚至現在他費盡心思逃到這裡來,本以為能保住一命,沒想到竟是送羊入虎口。
男人渾身僵硬,看着眼前的慈悲人,心中仍有一絲微弱的期望。
誰都知曉出家人慈悲為懷,而眼前的佛子應當也一樣,畢竟也幫沈聽肆做事有幾年了,對他為人算是了解。
男人急忙俯下身乞求:“沈郎君,我雖有做過這些,但真正對郎君有害的一件也沒做過。”
沈聽肆聞言收了弓弩,烏睫覆下,似在思考他究竟是否隻做了這些,俊美的皮囊在光影照耀下如迦南寺外那尊露天觀音。
還真的想起還有一件事。
青年眼神清明,在男人的目光下緩緩彎了眼角,洩出一絲笑:“的确,我知你不會做出這種事,應是一時誤入歧途罷了。”
“對對對。”男人忙不疊地磕頭:“我從未想過要害郎君,無論是武侯、還是其他人想要郎君的消息,我都模棱兩可地告知的,沒有将郎君真正的消息給過,他們至今都還以為郎君在潛心修佛。”
男人隻顧着表明心意,沒有發現頭頂的青年佛子目光并未在他的身上,而是在不遠處的山頭。
待他說完,頭頂傳來不疾不徐的斯文嗓音。
“你擡頭。”
男人擡頭,看見年輕的佛子逆着的光似渡的佛光,精緻的下颌擡起,睨着前方。
順着佛子的目光看過去,隻是一片平平無奇的山頭,沒什麼奇怪之處。
正當他要開口時,恰巧傳來佛子淡柔的腔調,尾音上揚,帶着缱绻的溫柔。
“今日我暫且還有事,恐怕不能立即幫你了,但外面的人正在四處搜尋你,我亦不能将你藏在這裡,等下你沿着竹屋後面的那條小道走,進入那片山頭,往右三裡半有一山洞,尋常無人會去……”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男人便感激地磕頭:“多謝長郎君,日後我曾利一定會為郎君肝腦塗地,赴刀山火海,以報郎君救命之恩。”
沈聽肆止話,沒說什麼。
男人滿臉歡喜的千恩萬謝,起身後一刻也不停地捂着手臂上的傷口,步履蹒跚地沿着那條小路往深山走去。
他以為隻要熬過今日,明日便能獲救,被喜悅沖昏頭腦的他,忘記了周圍都被界石圍繞攔住,無人踏足的深林多的是猛獸,現在又正值寒冬,不知有多少猛獸餓着肚子。
主動送去猛獸的洞穴,怕是連骨頭都很難剩下。
年輕的佛子眉宇露出幾縷悲憫,對着男人奔去的方向低聲超度。
訴完佛經,他乜斜被打濕的袍擺,因不能忍受這種程度的髒污,而眉心蹙起。
他拿着弓弩,折身往身後的竹林小室的台階上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