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後她又将紙張揉碎,随手丢進爐中躺回榻上安寝。
翌日清晨。
想着今日是悟因撞晨鐘,謝觀憐沒去訓誡堂,早早兒地守在鐘塔。
她親眼着青年佛子眉宇染着清晨的濕霧,面容潔白,姣好得似水中的蓮花,站在高台上充滿神性和幹淨的氣質。
冬日的早晨很少有人能起這般早,除了敲鐘接班的僧人,便隻有謝觀憐了。
沈聽肆從鐘塔上下來,恰好看見她翹首以盼地踮着腳尖,手中拽着一張灰色的帕子守在下面,露出的手指上還留有昨日的擦傷。
謝觀憐看見他灰袍翩翩的從上面踱步而下,眼眸陡亮,又因人多眼雜,就矜持地垂下頭。
待他下來後,她先是睇給他意味深長的眼神,然後腳步微陂地轉身,朝另一邊走去。
其間似還擔憂他沒有看出眼神之意,三步一回頭,烏黑的發髻低垂出含羞帶怯的柔情。
沈聽肆頭微傾地凝着她昨日從上面摔下來,現在雖然還蹒跚,但掩飾得極好的蓮步。
他斂下長睫如沾着清晨霧氣的溫情,玉面白如玉瓷,遲疑須臾,還是擡步踏上她走過青石闆。
兩人一前一後,仿若并不相熟。
她是普通香客,而他則落步在後,被路過的那些沙彌尊敬地躬身揖禮。
他就像是用金子堆砌出來的聖子,受着尊敬,氣質淡然,腔調輕緩斯文的一一耐心回應這些沙彌。
謝觀憐聽見他的嗓音響在身後,心中泛起漣漪,無端臉頰發燙,忍不住疾步往前走了幾步。
身後的沈聽肆察覺她的步伐陡然加快,面龐露出些許訝然,好在轉瞬即逝得快,沒有叫揖禮問安的小沙彌發覺。
他不知她是要去何處,想到昨日之事,還是拾步跟在身後适當的距離。
謝觀憐去的地方乃羅漢塔。
此時的塔中并無人,門也剛被打開。
她先一步進去,如同上次那般往閣樓上走。
進了閣樓,跪坐在蒲墊上等他。
門外響起青年沉穩的步伐,她甚至單靠耳,都能隐約判斷出他的下一步動作。
搭在紫檀木門上,似玉雕琢而成的手指輕輕用力使指腹壓出紅痕。
沈聽肆跨步進室内時,聞見一股極淡的梅香,像是藏在雪中被不經意滲出的香。
他微微斂目,拾向屋裡。
“悟因。”謝觀憐對他彎眼。
沈聽肆擡手揖禮,遂坐在她對面的蒲墊上,坐姿端方典雅。
素淨的灰白僧袍仿若原來是藏青,被洗得泛霧蒙蒙的灰白,适配他這張臉,竟比擺放在案幾上的小觀音都還漂亮幾分。
他柔緩的斯文語氣中透着愧疚:“昨夜那人暫且沒有找到。”
昨日他讓小嶽去查過,隻查出她從觀音殿出來與一男子有過交談,除此之外再無再無其他人。
至于究竟真的有沒有跟蹤她的人,這種于他毫無利益之事,并不值得掏空心思的去找人。
所以今日她不來,他也同樣會主動去尋她。
青年悲柔的面龐沐浴在晨光中,外面的皚皚白雪都成了襯托。
謝觀憐目光不舍地從他那張臉上移開,道:“無事,他或許早已經跑了,隻要他不再來就好。”
沈聽肆低眉颔首,溫聲說:“應當是不會來了。”
他的語氣透着斯文的憐憫,謝觀憐沒聽出什麼,原本就不是為了那人來的,自然也沒有多加在意。
她從懷中拿出巴掌大小匣子,玉蔥纖指搭在梨花木紋上,輕輕地推過去:“昨兒多謝法師相幫。”
沈聽肆撩眸凝着那梨花紋匣子,薄唇微啟,欲說話。
謝觀憐見狀忙将匣子打開,露出裡面的疊得四方都整齊的帕子,道:“這是之前不小心弄髒的那張帕子,原是應該還予的,但當時忘記了,現在才發現,便洗幹淨後在今日還給法師。”
他目光投向那張帕子,并未說什麼,似乎也沒有要接過的意思。
謝觀憐也不氣餒,續說:“法師或許不用被沾過世俗的物件兒,帕子還給法師,您想如處置都行。”
她都如此說了,沈聽肆自當不能拒絕,接過她遞來的帕子,溫和道謝。
謝觀憐搖頭:“應當是我謝法師才對,若是法師昨日相救,恐怕今日我不知被誰抛屍在那個角落。”
沈聽肆眼尾輕蕩淺笑,似隔着朦胧的霧:“檀越言重了。”
謝觀憐擺手,掌心撐着案面起身,說:“既将東西還給了法師,那我就不打擾法師了。”
沈聽肆搭在灰白僧袍上的手指輕顫,墨玉般的眸子一動不動,神色清淡地搖頭:“無礙。”
見他神色漠然,謝觀憐不打算再繼續,對他福禮。
沈聽肆維持着僧人的慈悲,随之起身。
謝觀憐目光掠過帕子下,隐約露出的一抹唇脂,唇角微翹,害怕被他發現又克制地壓下。
她轉身邁着輕快的步伐,朝着外面離去。
屋内的窗格子微敞,墨灰色的天有種使人冷汗泠泠的濕冷,青年佛子雙膝合并跪坐于蒲墊上,睨着面前梨花木的匣子。
看了許久,他抿唇拿起匣子中的那塊帕子,卻見掖在下面的錦帕被抽出之後,右下角繡着金粉色的梵語‘悟’。
拇指大小的‘悟’字精細,他甚至能想象到,她在夜裡點燈時一針一線的仔細模樣。
他眼底如墨灰,遂緩緩松開捏緊的帕子。
阖上木蓋後,他并未像之前那般随意丢棄,而是帶着巴掌大小的帕子出了羅漢寺。
他在裡面已待了許久,現在外面陸陸續續有了不少僧人行走其間。
對師兄乍然從羅漢塔裡出來,衆僧并未多想,也沒有留意到他手中拿着的匣子,皆眼含仰慕地揖禮。
沈聽肆如往常那般一一回禮,姿态自然、謙虛,疏離有餘清冷不足,一舉一動、一颦一笑全把持在令人舒适範圍。
路過的僧人對這位和善懷有大慈悲的師兄越發敬仰。
此時外面已過了僧人的早讀,正各自散去。
沈聽肆不想與這些人遇上,所以耐心地繞了遠路,不緊不慢地握着梨花木匣走回了逐茔院。
進了禅院,他随手将那木匣子丢在茶案上,折身打了熱水,拾着幹淨的衣袍将身上沾染晨露、女人留在他身上的脂粉香都洗去。
再度出來時,他應當如往常那般讀經書,或提筆抄寫經書、給晦澀難懂的經書翻譯注釋。
可他卻隻着雪白羅襪坐在蒲墊上,用抻滅檀香的小杆,挑起匣子中那塊繡着梵語的帕子。
‘悟’躍然于眼底。
其實沈聽肆從不用被人碰過的東西,也同樣不喜被人觸碰,但凡是被旁人碰過的東西,他都會由心升起難言的惡心。
在他的眼中,謝觀憐同寺中佛殿外擺放着,養蓮花的水缸一樣,每年秋時倒出的淤泥,像是潑的墨滲進粗制濫造的紙張上,蔓延出無數的黑漬。
他縱容她對自己露出情意,待她也如尋常人一樣溫柔,但并不代表他願意與她同流合污,去沾染世上最肮髒的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