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濺射過來那一瞬,蘭因驚叫了聲,蓦地從噩夢裡驚醒,猛地坐起了身,瞪大着眼睛,不住使手背用力抹擦着臉頰,直到皮膚都被蹭得發紅,才怔怔停了下來——沒見到血,隻有冷汗和眼淚。
蘭因愣了半晌,放下手,急促的喘息終于漸漸平複了下來。
他也這才感覺到冷。蓬萊自立春起,便停了給雜役弟子房的供炭。
被子内外都一片冰涼,蘭因望了望窗外尚未拂曉的天色,又瑟縮着躺了回去,在黑暗裡大睜着眼睛,靜靜聽着同屋師兄的淺鼾,等待天光一點點亮起來。
不知過去多久,外頭的院子裡,響起了踏踏的走動聲,伴随着絮絮的說話聲,和嘩啦啦的打水響。
蘭因便也悄然翻身而起,摸黑穿戴好衣裳,下榻趿了鞋子,摸索着打開了門栓。
昨夜落下過一場春雨,使晨間的空氣更加清爽。蘭因反身阖上門扇,走到檐下水缸邊,墊着腳夠到了瓢,舀出勺水,簡單洗漱過,便出了院落。
天這時才真正破曉。日徐徐升于東海潮中,在波光潋滟的懷抱裡,蓬萊島也正在自夜色中蘇醒。
最先醒來的,應是仙山腳下、碧阙城中,數十萬的凡夫俗子,他們仰仗仙宗謀生,世代替仙宗種采靈植、出賣勞力,使得蓬萊洲上瓊田芝草,課計頃畝,如種稻狀。天方蒙蒙亮時,城中便已熱鬧起來,趕着上工的覓漢,早市買賣的百姓商販,灑掃開張的茶坊酒家……人物之繁阜,不遜凡都帝城。
而每到此日升、月落之際,城中的數十萬凡人都會不約而同暫放下手頭之事,仰望向天空——因為隻有在一天的這時候,那座永遠屹立在碧阙城的上空,卻時常隐于缥缈雲海之間的“蓬萊仙山”,才會短暫地于朝霞照映裡現出真容。
——或許隻有親眼朝見過那場景的瑰麗,才能切身感受到仙凡間的雲泥之别。
而今日今時,碧阙城中的熙攘更勝往常,隻因又到了二月十五“花朝節”,為祝神禧,每一年花朝,蓬萊仙宗的藥修長老朝頤仙姑都會大辦起“賞花夜宴”,為仙宗内、外門及記名弟子數千人供應花食、藥膳——蓬萊向來以藥、劍雙道聞名于世,能得仙姑一馔,于平常修士而言,自會收益良多。
——因此每到二月十五,許多原本于九洲四海間雲遊的挂名弟子也都會返回蓬萊,這些人又往往攜徒引伴而來,同行者即便是無緣進入仙宗,亦可在山腳碧阙城中盡情遊賞一番。久而久之,城裡便也形成了種種慶賀花朝的風俗。
這會兒,在城中千萬凡人、修者的翹首以盼中,海日緩緩生于殘夜,朝陽的光芒一下穿透了頭頂終年不散的海霧和被引為周回陣法的層雲,使虛空之中,現出了一座無盡高遠的春山。
綠意葳蕤欲滴,花樹流采勝霞,其間隐約能見金玉琉璃的宮殿、阙台樓閣的檐牙,聽見些許鳥鳴、溪流之聲,以及更為悠邈邃遠的晨鐘聲,鐘聲反複回蕩在山間,仿佛也在一下下叩着山腳那些等待者的心扉。
終于,那鐘敲過了一百零一次,而紅日也正好完整騰出了海平面,升到雲間,衆人就見,它所攀爬過的仙山山腳處,忽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出了一株散發着金光的參天大樹。一陣風來,婆娑搖晃的巨木頃刻碎作了萬千金、碧光點,變作兩隻巨形的大手,緩緩推開了其後那座白玉雕成的大門。
——蓬萊仙宗的山門打開了。
而那敞開的山門後,便是迢遞而上的千萬級石階,蜿蜒盤旋出上山的路徑,此時,這條山道上空蕩蕩的,隻在半山腰間,站了個五六歲大的掃階童子,穿着雜役弟子的岱赭色衣服,手持一柄與他差不多高的竹枝掃帚,正呆呆地傻看着他們。
——蘭因屬實呆住了,山門忽然間大開,有數不清的道士一下蜂擁着沖了上來,宗内不得随意禦劍、飛行,這些人便比肩繼踵地快步爬着階梯,速度之快,幾乎眨眼間便路過了蘭因。
蘭因隻覺自己轉瞬便被洶湧的人流和嗡嗡的交談聲淹沒了。他從沒見過這等陣仗,吓得白了臉,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差點便被身後的台階絆倒。
一隻枯瘦的手扶住了他。
蘭因擡頭,就見個須發皆白的老頭,生得清癯,脊背直挺,手持麈尾,束混元髻,穿着件半新不舊的紫色道袍,不苟言笑。
蘭因見他神态肅穆,下意識有點畏懼,站穩後便馬上撤開了手,小聲道:“謝謝道長。”
那老道沒回應,隻直直盯着他的臉,緩緩皺起了眉,剛要開口說話,就聽身後有人叫:“郁離子前輩!”
老道深深看了蘭因一眼,這才回頭,身形有意無意地遮擋着蘭因,與來人招呼:“是逍遙子道友啊!來我蓬萊做客嗎?真是榮幸,榮幸!”
他兩人邊寒暄,邊拾階而上,漸漸去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