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因則終于逮到了個人流的空隙，鑽到了路邊轉角的位置，想待所有人都過去，再繼續掃路。

可上山的修士始終絡繹不絕，春光又大好，暖融融照在蘭因頭頂，熏着花香的微風輕柔拂着他的面頰，難得白日能得這閑暇光陰，蘭因打了個哈欠，不知不覺，便抱着掃帚，頭倚靠着欄杆上雕的玉蟾，小睡了過去。

“——蘭因！蘭因！”

他忽然被人搖着肩膀晃醒了，睜眼便見管事堂的宋姑姑，正俯身在他耳邊，緊蹙着秀眉，刻意壓了嗓子，卻沒壓住語氣裡的怫然，連聲責問道：“你怎麼在這兒站着？！我不是讓人傳話給你，今天一天都給我老實呆在弟子房嗎？！你是故意的嗎？！若被朝頤仙子知道，還要連累了我！算了，”她憤而拂袖，也不給蘭因解釋的機會，隻使勁掐住他胳膊，揪着他快步向山上走：“等今天忙過去再收拾你！”

蘭因被她反鎖回了自己的屋子，耷着腦袋枯坐了一會兒，才脫掉鞋襪，躺回了被褥裡。

這是他來到蓬萊的半年裡，所度過的最悠閑的一個白日，反倒有些不習慣起來，輾轉反側了大半個時辰，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等再醒來時，窗外暮色已起，院落裡還靜悄悄的——“賞花夜宴”客來如雲，所有雜役弟子此時都在忙碌，沒人還記得蘭因。

可他已經整整一日水米未進，腹中實在饑腸辘辘。蘭因摸着癟下去的肚子，糾結了會兒，還是耐不住餓，踩了桌子翻窗而出。

索幸院門未曾落鎖，蘭因記得宋姑姑的責斥，不敢再出現在人前，扒着門縫看了好久，直确認四下無人後，才悄悄出了院子，一路都小心避着人聲，在花木掩映下行走。

走着走着，他眼前出現了一大片辛夷花林。

天色已然灰蒙蒙的，周遭的景緻全然陌生，蘭因意識到自己迷了路，正不安着，便聽身後漸行來腳步聲。

他下意識便往花林裡躲，卻沒想到，才往深裡走了許，便見着了處庭院，而庭院内，辛夷樹下的石凳上，正坐着個人。

——那男子看上去大概二十許歲年紀，穿着件淺黃色羅衣，以淡銀絲帶束發，正垂着眼睫，專注地運筆作畫，像是根本沒注意到蘭因的突然闖入。

蘭因卻被他的出現吓了一跳，再想往回返，又來不及了。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那些人竟也路經花林！

蘭因甚至能漸漸聽清他們的談話：

“……要說去歲圍剿魔門，仙盟可謂是大獲全勝啊，當時萬魔宮中的魔修幾乎都被殺了個幹淨，那頭号的魔頭，萬魔宮的宮主摩天也被誅滅在當場，據說，隻有個法号提桓的護法，及其幾個部衆，因當時未在魔宮，而僥幸逃得性命。不過仙盟也已對其布下追殺令，想必這幾匹孤狼，也逃竄不了多久了……”

“江師兄，說起此事，”與他同行的修士放低了聲音：“修界最近那沸沸揚揚的傳聞究竟是真是假？——宗主當真将辛夷仙子的遺孤帶回蓬萊安頓了？”

猝然聽見娘的名字，接着意識到他們是在談論自己，蘭因呼吸一滞。

就聽那另外的修士答：“此事應當是真，但師弟一會兒到了宴間，可決計不能提及！宗主對這遺孤的态度尚且不知，但朝頤仙子定然不喜——人人皆知，朝頤仙子有意于宗主，卻不想，宗主在受過那樣的奇恥大辱後，竟仍對辛夷仙子懷有舊情！七年前的婚宴，你我可都是到場了的，當時誰能料到，辛夷仙子竟會在拜堂前與人淫奔，讓宗主在所有賓客面前顔面掃地！還自此轉投向魔門……聽說宗主力排衆議帶那孩子回來，已惹得宗内許多長老不快——畢竟辛夷仙子當年的行徑，可算是辱極了蓬萊！”

“辛夷，辛夷，”另個人念了兩遍這名字，歎息道：“卻也難怪宗主會念念不忘，想那辛夷仙子生前是何等的仙姿絕色！以辛夷花相比，都會嫌這花污糟俗氣——說來，宗主向來愛極辛夷花，特意在後山辟出這片花林，又何嘗不是在愛屋及烏、睹花思人？可惜花凋之後，仍有再開之期，人死去，卻難以複生。誰能想這對昔年修界人人羨豔、歎贊的璧人，最後卻修得這樣的結果……”

他兩人又由近即遠，話聲漸漸聽不清了，庭院深處又恢複了寂靜。

蘭因仍不敢動，石凳上的人也仍兀自專注地作畫。

忽而風來，吹得滿枝頭的辛夷花扶疏搖曳，不堪零落，其中一隻飛黃花瓣随風飄落到了那人的畫卷上，蘭因這才注意到，他所畫的，正是一朵淩枝盛開的淡黃辛夷。

那人睫毛顫了顫，忽然頓筆，擡眼看向蘭因，蘭因本就在偷看他膝間的畫，猝不及防，就與他對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