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因這一覺睡得格外酣沉，直到有人輕柔地搖晃他肩膀，喚他：“蘭因，蘭因——”

他才緩緩醒過來，揉着眼睛撐起身，便見室内的門窗皆大開着，一夜雨盡後，清晨的天光猶為透亮，軟風裹着啾啾的鳥啼和淡淡的花木香氣吹進來。

屋内和院落裡都已不見了旁人，隻有個穿紫褂子的盤發圓臉女子，正坐在蘭因的床頭，笑晏晏地注視着他。

——宋姑姑！

蘭因認出她的同一刻，猛地意識到自己已睡過了時辰，頭腦登時一片空白，隻知道手忙腳亂地抓起衣褲，往自己身上套。

宋姑姑卻一改平日裡的疾言厲色，不僅主動伸手為他系起胸前的扣子，撣他襟擺上的褶皺，還溫聲細語地安慰：“别急，來，姑姑幫你穿——還有沒有什麼東西要收拾着一起帶走的？”

見蘭因聞言愣愣地，明顯不明所以，宋姑姑掩嘴，笑着點了下他的額頭：“傻孩子，有大好事——宗主派人來接你到‘霁山雪居’去啦！”

蘭因睜大了眼睛，懵懂地重複：“霁山雪居？”

宋姑姑剛要說話，就聽到個清脆的女孩子聲音，從院門外遙遙傳來：“還沒好嗎？”

宋姑姑忙不疊地揚聲應道：“就好，就好！”接着才放低聲音，叮囑蘭因道：“霁山雪居是宗主的住所，宗主喜好清淨，故而那裡平素隻常住着宗主同兩個貼身服侍的婢女，現在來接你的這個，叫作鹦哥。她還有個同胞姊妹，叫丹哥的。你見了都要稱呼姐姐，記住了嗎？”

蘭因咬唇，心怦怦跳得厲害，有些忐忑又雀躍地，點了點頭。

宋姑姑見狀，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還待再說些什麼，那叫鹦哥的婢女卻已等得不耐煩了，扒了院門探頭進來。

她大概十三四歲的樣子，還紮着雙平鬟，穿一件淡紫色繡海棠花的羅裙，桃腮粉臉，柳眉彎彎，左眼角生着一粒小痣，看見蘭因，立馬笑了起來，眼唇也因此變得彎彎的，十分讨喜：“你就是小蘭因嗎？宗主派我來接你哪！”

***

霁山雪居位于仙山山脊的高處，常年為煙霧所缭繞，冬春時候，覆蓋有薄薄的積雪，若逢天晴雪霁，自這裡，便可以俯瞰見整片蓬萊山谷的形貌。

今日便是個春和景明的好天氣，雪居庭院裡的落花早被晨掃幹淨，丹哥奉了茶上來，為客人斟滿後，作了個揖，退到一旁侍立。

那來訪的黑衣客人正緊蹙着眉，為宣虞切脈，收回手時，他不贊同地瞥了宣虞一眼，邊下筆寫診單，邊忍不住抱怨：“身為醫者，最反感的就是你這種不遵醫囑的病人——你去歲體内餘毒未清，便強服了壓制的藥物，前去參與圍殺摩天，結果金丹險就當場碎裂，如今仍未修複完好，不該這時候就出關！”

宣虞疊腿支肘，懶散斜倚靠在竹交椅間，聞言，隻是道：“摩天當時已到了沖擊結嬰的關鍵階段，再放任不除，必成大患，我去前便已知此戰必然兇險——而如今又正值多事之際，你教我怎能完全不問外事、安心閉關療養？”

黑衣客人撇撇嘴，倒也沒再說什麼，揮寫完藥方遞給丹哥後，便也向後一靠，四仰八叉地仰躺到搖椅上，拿起茶盞，慢條斯裡地喝了口，眯眼望着虛空，懶洋洋地道：“所以說嘛，做這一宗之主，有什麼好？”

宣虞笑笑：“比不得施三公子，道心清淨，如那野鶴閑雲。”

那黑衣人靜默片刻後，哈哈大笑起來：“師兄說得不錯，若我還是當年的施小三，自然也是不甘心這樣閑散一輩子的！”

丹哥接過藥方後，便福了福身，悄然下退，走至院門時，正遇上領了蘭因上山的鹦哥，鹦哥聽見那陣大笑聲，無聲地做口型，問：“施長老還在呢？”

丹哥道：“已問完診了，我正要去領藥材，你們進去就是了。”說着，還特意朝着正好奇打量向自己的蘭因溫和地笑了笑。

蘭因瞪大了眼——丹哥同鹦哥站在一處，這兩個女孩子的外貌，竟同鏡像一樣，幾乎分毫不差！隻是丹哥的痣生在右眼角，氣質較鹦哥更為沉靜，又穿了襲白色繡紅梅的羅裙，使她兩個很容易地區别出來。

庭院裡說話的人也察覺到這邊的動靜，俱朝蘭因看過來，宣虞的神色未有任何改變，那施姓的男子卻因刹那間收住了笑，而顯得面容有些僵硬。

蘭因看見他那一瞬态度的變化，應激性地白了臉，向後退了一步，半躲到鹦哥的身後，怯怯地低着臉，不敢再擡眼了。

宣虞淡淡打量他解圍道：“帶他去房間裡看看。”

鹦哥應了聲是，拉着蘭因往東廂去。

直到兩人進了屋，宣虞輕嗤，那施姓的男子才終被提醒回過了神，瞥見宣虞望向自己那似笑而非笑的揶揄眼神，他稍顯局促地别開了目光，清了清嗓子：“咳，難怪人人都見這孩子而色變——剛才他走進來那一瞬，我當真以為，是又見到了小時候的辛夷師妹。”

***

鹦哥引蘭因進了東廂，隻見室内約兩丈見方，一色水磨的青白磚牆，在西面牆上辟了兩扇冰裂紋的玉檀木門，與兩扇梅花樣式的檀木棂花窗，透過窗棂，可以看見庭院中搖曳的花竹蘭木，以及宣虞半掩于花木間的側影。

窗前擺放了座書案，案上置有一隻碧色的柳葉淨瓶，一枝折梅斜插其間，案後有榻，榻後是曲折的屏風，屏風後則是圍了水墨煙雲紋紗帳的床褥，床前燃着金貎香爐，升着袅袅白煙，再往裡，便是單獨辟就的淨室。

鹦哥給蘭因一一指認着屋裡的陳設，告訴他每件物品的用處，蘭因看得呆了，不敢相信這些竟是專為自己準備，腦袋波浪鼓一樣地不停環顧着周遭，半晌沒想起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