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沉入周遭崇山嶺間,不遠處,巍峨連亘的城牆内燈火漸起。
淡紫色的晚霞漣滟了春江,湍急的水流将船打得微微搖擺着。
蘭因在丹哥的攙扶下跳下了船舷,跑到宣虞身邊,拉住他的手,而大瞪着眼睛,好奇地看向那個自稱“僧睿”的小僧所牽着的白象。
——這頭六牙白象約摸剛剛成年,身形在象中仍算小巧,卻也足有丈許之高,小丘一樣碩大的身體上披着顔色绮麗的彩繡軟緞,頭頂戴花蔓冠,環頸配寶珠璎珞,四隻粗厚的足蹄間都懸有金鈴串,幾乎垂曳到地的長耳上則各墜着一隻大銀環,長睫濃密,随着眨動扇翕,下頭是一雙淺灰色的細長眼睛,正低眸溫柔地回視向蘭因。
“這是我們西洲特産的靈獸——六牙白象,這隻名叫‘阿帕拉吉塔’,梵語漢譯過來就是‘兇猛’的意思,乃是專為貴客準備的坐騎,”見蓬萊這一行弟子幾乎都被白象所吸引,僧睿微笑着摸了摸象耳:“别看它外表好像很乖巧,實際卻……”
然而,還不待他說完,那隻小象便忽然将長鼻一卷,纏住了蘭因的身體,接着猛地向上一揚!
别說突然被甩飛起來的蘭因,就連圍觀的鐘纨和宋文期等人都忍不住蓦地驚呼出聲!
——在一片驚呼聲裡,蘭因穩穩地落在了象背上。
隻見小象随即踏了幾下蹄,驕傲地向天揚了揚鼻子,又邀功似地蹭了蹭僧睿。
僧睿面露尴尬之色,摸了摸鼻子,無奈地補充完了方才未竟的話:“……性情卻十分頑劣,令宣宗主與蓬萊的諸位道友見笑了。”
小象呦鳴了聲,又用粗碩的象鼻拍了拍僧睿的光頭,像是極為不滿他的說辭,接着,便又出其不意地彎鼻卷向了宣虞,然而它那靈巧的鼻尖還沒纏上宣虞的腰,就被宣虞單手捏住。
小象渾身一僵,宣虞似笑非笑地撒手,随即一拍它面皮,身形便已翩然跨上了象背。
蘭因原本不安地在象背上尋了個側坐的姿勢,見宣虞也坐了上來,才略松口氣,兩隻手立馬握住了宣虞的腰帶,頭小心地偎在他懷裡。
被僧睿牽着,小象搖搖擺擺地行走起來。
其餘弟子跟随在象後,宋文期仰頭望着蘭因高坐在象上,悠然一晃一晃的背影,忍不住小聲豔羨道:“我也好想試試乘下這麼大個的坐騎啊!”
僧睿聞言,回頭歉然行佛禮道:“阿彌托佛。是小僧考慮欠周了——隻因接下來要穿行過廣嚴城,小僧擔心太多象騎會引得道路越發阻塞,影響城中通行,故而隻牽來了一頭小象。不過寺内畜養有許多六牙白象,還有靈獅、孔雀等專門的坐騎,道友到了禅寺後,盡可一試。”
這下,不隻宋文期,就連施天白、鐘纨等聞言,都顯而易見地興奮了起來,各自拉着公輸儀與鐘硯竊竊私語。
衆人說話間,已行入廣嚴城。施鈎玄與僧睿并行在最前方,一出城門,看清城中景象,他便不由感慨:“十幾年未見,廣嚴城俨然繁華更甚啊!”
僧睿微笑:“施長老上一次至此,還是來參加十二年前那場仙盟法會吧!小僧雖未能親眼目睹那次會時的盛況,卻常聽師父後來談起檀那師叔、宣宗主與施長老等諸位前輩當時的風儀,用來激勵我們——廣嚴城也是在那次法會後吸引了更多修士前來朝參,又多虧檀金師叔治理有方,使到來這裡的許多修士最後都選擇留駐了下來。”
施鈎玄客氣道:“檀金任廣嚴城主的美名,我在蓬萊也是有所耳聞的——對了,忘了問,你屬‘僧’字輩,那你的師父是…?”
僧睿雙手合什道:“家師正是千佛禅寺的現任住持‘檀濟’。”
施鈎玄一愣,随即哈哈笑道:“原是老友‘酒肉和尚’啊!我有好多年未見他了!——他成了住持,那想必貴寺的香積廚一定美味更勝從前了啊!”
僧睿也笑道:“師父一知道您也會來,便立馬叫人到窖下取了他珍藏多年的好酒出來,就等您到了一同痛飲。”
施鈎玄連道:“好,好!”
——維摩诘宗,當世佛道之首也,修傳承自其祖師維摩诘居士的大乘佛法與入世佛法,宗内弟子既有如這小僧般的剃度僧伽,亦有俗世之白衣居士,無一例外的是,都過着世俗生活、不離世間本位,而着意從普渡衆生中尋求佛道。
因這種不放棄世俗歡樂而平等渡化衆生的宗旨,維摩诘宗廣受人間權富與遊曆散修的青睐,況其對妖修、鬼修也與仙佛兩道的修士一視同仁,而使其治下的凡俗地界——廣嚴城,較蓬萊治下之碧阙、昆侖治下之天墉、玄冥治下之雲中城,來往人口、商貿都更加繁阜,幾可稱為一座仙國。
如今騎象慢悠悠走在城中,蘭因漸漸适應了節奏,不再緊張,便開始注意起道路左右的風物來。
無怪乎僧睿隻牽來一頭小象——因時近五月初五的法會,廣嚴城中恐怕聚來了比平時更甚十倍的修士,不少匆忙往來于道間、市坊,腳踩腳,肩摩肩,面接面,擁擠的人流很快就沖散了象騎和跟在後頭的宋文期等人。
而人潮裡,有不少都是生得奇形怪狀的妖修,有的臉上若隐若現着鱗片,有的則長着毛絨絨的耳朵,蘭因看得分外驚奇,那些妖修也紛紛因感知到他的窺視,回看過來,當看清蘭因時,“啊呀”了聲,面上一閃而過微笑,再注意到他身後的宣虞時,一瞬驚訝過後,不少妖竟迅速開始姿勢放浪地在街邊擺尾、搖臀,還有的直接從喉中吐出花枝,花迅速在枝頭綻開,散出一股奇異的芳香,花香過處,人群難耐地躁動起來。
更多人也被吸引着向他們看了過來。
宣虞皺了皺眉,忽然擡袖向前,遮住了蘭因的臉。
蘭因本來正驚訝地看着一隻兔妖含羞帶怯地轉過了身,朝着他們的方向楚楚扭動起自己灰白的短尾巴,視線就乍然被擋住。
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下意識伸手,想要撩開宣虞的袖子再去看,卻被宣虞一抖手腕躲了。
蘭因被轉移了注意,以為宣虞是在和自己玩鬧,一下揪住了他的袖子,擡眸望着他笑道:“——抓住了!”
宣虞淡淡笑了笑,放下手:“那你接下來也一直抓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