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鬘,音蠻。意為重重之雲鬓也)
少女們都為繡像上白色小貓模樣和神态的巨大反差驚異,争相嚷嚷着:“好可愛啊!”
蘭因也不由被那繡像小貓吸引,一時忘了再留意鐘纨和君小蠻的争吵,而情不自禁地邁進了殿門。
鐘硯平素受父親言傳身教,對佛像畫的種種特征都谙熟于心,這時看了會兒,卻始終無法确定這幅繡像所屬:“這隻三眼冥貓為什麼是純白的?——懷抱它的,是地藏菩薩的轉世身?”
顧秋娘未答,而是微微笑着,擡手将懸挂的繡像翻轉了過來。
“呀!”宋文期忍不住訝然出聲,原本吵嚷的少女也都瞬間安靜了下來。
“這菩薩這是在——?”
——便見這繡圖翻轉過來的背面,亦是幅繡像,繡的乃是這白衣菩薩的正臉,隻見他低垂着臉龐,使下半張臉都完全隐沒在了晦影裡,看不清楚神情,而顯露出的眉目平靜隽美。胸前的衣裳半敞開,若隐若現地露出了心口那塊殷紅的八瓣蓮花胎印。那隻小貓瑟縮着身體,被他用一隻手捂在心口胎記的位置,而這菩薩另一隻掐在小貓後脖頸上的手,卻正在極其用力地收緊!手背甚至因為用力過度而繃起了一道道的青筋!
顧秋娘在這時放下了手,繡像再度翻轉回正面,然而這一次,那小貓圓瞪着眼睛的神情再落入衆人眼底,便成了被扼得強忍着痛苦的可憐模樣,看得久了,仿佛還能聽見它自喉嚨深處發出的嗚咽。
“所謂‘金剛怒目,降服諸魔;菩薩低眉,慈悲六道’,”顧秋娘微笑着道:“這是靈毓夫人以其獨創的‘交頸鴛鴦針’法呈現出的一種名為‘陰陽覆相’的特殊佛繡——此種佛繡的每幅繡像都為一體兩面,可以具現出佛與菩薩的不同種法相——這幅表現的,便分别是菩薩對邪魔的教化和渡化……”
“切,”君小蠻忽然冷嗤了聲,刹時打斷了顧秋娘的侃侃而談:“賣弄個什麼!”
她說着這話,也不管其餘人,轉身摔門便走。殿門在她身後砰的一聲阖攏,又被反作用力轟然撞開。衆人皆面面相觑,鐘硯不禁皺了眉,而鐘纨的臉色教先時更加難看起來。
唯有被她針對的顧秋娘,仍在一如既往地微笑着。被殿門撞散的日影在她姣好的面龐上斑駁流動,宛如貼覆上了額黃金縷。
施天白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卻恰巧地,與顧秋娘對上了視線。顧秋娘向着他眼波輕輕流轉,柔聲道:“隔壁佛殿供的乃是幅菩薩‘肉身化樹’的繡像——我們也随小蠻到那裡去看看吧。”
施天白唔了聲,随即快速地别開了目光。
衆人皆往外走時,鐘纨實在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對鐘硯抱怨:“她怎麼這樣?!早知道,就不該請大家一起來了——沒來由教師兄師姐看了笑話!”
鐘硯也是苦笑,卻隻能找說辭來安慰妹妹:“小蠻表妹自幼喪父,許是姑母出于憐愛多嬌慣了些,才養成這個性子。但她畢竟年紀還小,沒人會真和她計較的。”
鐘纨嗫嚅,但到底不好意思将君小蠻方才的粗言鄙語照樣複述給哥哥,隻一路心不在焉地尾随着大家參觀,直到聽到顧秋娘說——“這是靈毓夫人為月上女所繡的像”時,鐘纨才恍然地回過了神來。
原來不知不覺,一行人已行到了月上女廟的主殿。
——有面足丈長寬的巨幅繡像,自大殿頂端的金色蓮形藻井中心處懸吊下來。繡像上的女子身披蟬翼天衣,膚色如月光一樣晶瑩燦然,裸露的臂間纏戴環钏、鈴串,烏發挽髻,束冠高梳。
而整幅繡像最絕妙處,就是這菩薩的繡鬘——青黑絲線重疊、堆積,使那鬓如山、如雲,而每絲每縷間皆編綴着數不清的細碎璎珞、珍珠、金箔,在日光照耀下,散花、香雪一樣明滅閃爍不已。
蘭因經這一路觀察,早知曉了這廟裡的菩薩繡像皆有截然的兩面,率先就跑到了繡像的背面,上下打量了一會兒,就又跑回到正面,如此跑來跑去往複幾次,竟都沒能找出兩面的區别來。
——這兩面的菩薩繡像,無論容貌、衣飾,甚至連每根發絲上點綴的珠寶都毫無二緻?!
鐘硯見他歪頭茫然疑惑的樣子,便笑着指點他:“你看他們蟬衣下的胸部和……咳,腿間,”兩面菩薩像的性征明顯都是被繡者特意突出表現的地方,然而對上蘭因懵懂又驚訝的澄澈眼神,鐘硯的臉還是不覺紅了,他又清咳了聲,努力維持住自己一本正經的表情:“…這兩幅分别呈現的是菩薩的女身相和男身相。”
***
逛完了一圈月上女廟,已近午時,告别了鐘靈毓,他們一行轉而赴往甯知之在萬寶肆頂樓天字雅間備好的馔席。
施天白剛欲坐下,就“啊呀”地叫了聲,慌忙跳起來,一摸自己的後腰的位置,便不由“嘶”地倒抽了口氣:“好多的針!”
鐘纨一看,便笑了:“天白師兄!是方才那些姑娘拿針串了五色縷别在你腰帶上!”
宋文期也跟着起哄:“哇,所以是哪些姑娘别的啊?!”
鐘硯笑着道:“我不小心看見天白師兄和那個叫顧秋娘的女孩眉目傳……”
衆人頓時嘩然,施天白嚷道:“什麼啊?我才是看到她往你後肩那裡别五色縷了呢!”
鐘纨忙繞到鐘硯身後去看:“居然真有哎?!”
公輸儀則拍施天白後背,道:“你别動,我先幫你把這些拔下來。”
甯舍我正站在公輸儀的身邊,在他擡手就要為施天白取針時,忽眼疾手快地自他袖口下,也抽出了條插着細針的五色縷,笑嘻嘻地給他示意:“公輸,你也挺受歡迎的呢!”
一行人這下幹脆都互相取笑着在彼此身上找起五色縷來。
蘭因默默看了一會兒,也不懂他們在瞎興奮個什麼,覺得實在沒什麼意思,遠不如桌上豐盛的菜肴吸引人。
蘭因肚子都看餓了,默默咽了會兒口水,終于忍不住拿起筷子,夾了其中一道紅紅綠綠的菜,然而放進嘴裡,還沒咀嚼,就猛地抑制不住,“哈啑”“哈啑”連打了三個噴嚏!接着又開始劇烈咳嗽起來,等到終于停下時,蘭因的鼻頭已通紅了,眼裡也開始泛淚。
“哈哈!你不是吃不了辣?”宋文期笑他:“這邊的菜口味可是很重的!”
一路都沉默寡言的聞人語這時倒了盞涼茶遞給蘭因。
蘭因小聲和她道了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