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出千佛禅寺山門,便見個衣鬓間皆沾了山間寒露的青年,遠遠地快步迎了上來,邊走近,邊朝着甯舍我恭敬行禮道:“六公子,鄙人萬寶肆西洲分肆的掌櫃甯知之,昨夜聽聞六公子到了西洲,特來此處等候拜見。”
甯舍我刷地一下阖了手中搖着的折扇,也朝來人回了一禮,道:“堂叔這是哪裡的話?小侄正欲與同窗到廣嚴城中遊賞——理應是介時小侄前去萬寶肆拜會堂叔才是。”
甯知之笑了笑,并不将他的客氣話當真,而把姿态放得更低:“要說小人實在沒甚麼本事,唯獨因在這廣嚴城中呆了将近二十年,而對城中的人、事都堪稱熟稔,若蒙六公子不嫌棄,不如就由小人為諸位稍後遊城做回向導——您以為如何?”
甯舍我沉吟着,回望向其他人。
鐘硯遂站出一步,笑着朝甯知之拱手道:“甯掌櫃,其實是這樣——昨日我兄妹差勞寺裡的小沙彌往君家遞了拜帖,姑母便帶話來說,請我們今日邀同學去參觀她主持的‘織錦會’,交代我們得趕早到城中的‘月上女廟’去——不知欲往這月上女廟,要向哪個方向走?”
鐘纨也随着他的話,自袖中掏出一副前有芙蓉錦鯉紋、背繡着簪花小字的雙面繡帖示意。
甯知之瞥見那繡帖上的字,怔愣了下,随即馬上反應過來,恍然道:“原來兩位是靈毓夫人的娘侄!”
鐘纨意外道:“甯掌櫃認得姑母?”
甯知之笑道:“靈毓夫人的令名,舉廣嚴城、乃至整個西洲境,誰人不知?不過我确因萬寶肆常與君家有些往來合作,有幸得以與夫人相熟——來,各位先随我上車,我們邊走邊說。”
甯知之駕來的馬車四駕,金絲楠木車輿上嵌有甯氏金水徽紋,車廂極是寬敞,内列有桌椅,遍飾金銀、珠玉、織錦,布置精美華貴,幾乎是一座小型的宴客廳。
在甯知之請他們入座後,宋文期終于找着了機會,湊到蘭因耳邊,小聲嘀咕道:“甯師兄竟當真是出身晉陽甯家!看樣子還是嫡支血脈——怪不得那麼才大氣粗!”
蘭因聽不懂他的話,更不感興趣,眼見馬車開始往城東行駛起來,而因遊人如織,馬車在道上行得極慢,甯知之索性掀起了車簾,給他們展示着街景。
蘭因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朝外看着——隻見今朝街上的攤點、行人竟較昨日更多,沿街不僅有販賣香囊、銀樣鼓兒、花巧畫扇、佛道艾、芭蕉蒲葉、新采芙蓉等應節物什的,還有現做香糖果子、竹筒粽飯、涼糕冰粉等消暑食飲的,五月的廣嚴城暑氣漸起,熱氣蒸騰着花香、飯食香、來來往往的脂粉香,車馬經過,帶起輕風,吹來陣陣濃郁的香氣,也微微吹起了來往行人臂上、胸前或發間所纏着的長長的五色縷絲。
甯知之指着那些随風飄蕩的五彩絲線道:“在廣嚴城,端午時,除了與其他地方一樣,都要系這種五色長命縷以期祈福辟邪外,近些年,還發展出了一種名叫‘供織錦’的風俗,正發起自靈毓夫人。”
“廣嚴君氏向來以‘繡錦針法’獨步天下、富甲西洲,然而卻有着‘傳女不傳男’的規矩。恰巧上一代君氏嫡支隻得一男,名為君子歸,少喪父,自幼又患不足之症,藥石無醫,二十許歲時便病至膏荒,為續君氏香火、傳承,君母為他重金聘來了鐘氏素有才名的長女,神秀居士的同胞姊妹——鐘靈毓為妻。”
“靈毓夫人嫁入君家後,不僅與君子歸鹣鲽情深,誕下一位女兒,還繼承、發揚了君氏的運針、刺繡之法——靈毓夫人與胞弟神秀居士一樣擅畫,換作針代筆、線代墨,繡品也一如舊時作畫那般精美。又以自創之‘交頸鴛鴦針’作繡,尤擅繡佛像,在正背兩面同時運針,卻能做到異色異繡,而其成品之栩栩如生、秀美端麗,連映月禅師見了,都稱贊不已,當真是到了萬金難求一像的地步。”
“後來丈夫、婆母相繼病逝,小女又尚年幼,君氏便由夫人掌家。靈毓夫人為夫寡居守節,雖身為君氏家主,平素卻極少抛頭露面,唯愛虔修佛道——這‘織錦會’,便是夫人為募捐善款所舉辦。年年此時,在城中香火最盛的寺廟之一——‘月上女廟’中以及周遭展覽繡品,供人參觀。而晚間,将這些繡品轉交由我們萬寶肆代為拍賣,所盈之利都捐作修繕城中各處寺廟的香油錢……到了!”
馬車停駐,甯知之先行而下,又轉身為他們打起車簾。宋文期扶了蘭因一把,蘭因也踉跄着跳下了馬車,擡眼,就見裡許外,屹立着座香火旺盛的寺廟,從此處,直到寺門口的道路兩旁,盡都懸挂着幅幅窮工極妙的織錦繡品。
被高高懸挂起來的彩色軟緞,如薄霧輕雲,在風中柔柔地飄搖着。而其上的錦繡織紋,如芙蓉、牡丹、孔雀、畫眉、杜鵑、錦鯉…皆用色瑰麗,行針嚴密細膩,使人炫目于那光暈、色彩的流動變幻,而如山水、人物、佛像之類,惟妙之餘,又有一番清澈、淡遠的神韻。
廣嚴城中的遊人、百姓皆争相攢動在這些繡品之下,而蘭因一行則好不容易擠過了他們,走到了月上女廟的門口。
“廣嚴城中,供人祭拜的廟宇共建有大小一百零八座,尤以這座月上女廟香火最盛,”甯知之一邊艱難地擠出人群,一邊還在給衆人講解:
“因這月上女乃是維摩诘居士的女兒,能道宿世因緣,度化諸童子入佛道,故而極受城中未婚少女,與那有孩子婦人的青睐,特别端午向來有贈送五色縷給心儀之人的習俗,因此很多世家的少男少女會到這裡來相遇心上……哎呦!”他還沒說完,就猛地被撞得趔趄了下。
“甯掌櫃?”一個守在寺門口,婢女打扮的姑娘笑吟吟地迎上來,扶住了他:“您怎地來這了?”
甯知之捂着被撞得隐隐做痛的後腦勺,苦笑:“杜鵑姑娘啊,我是送我家公子前來,”又轉頭給甯舍我等人介紹:“這是靈毓夫人身邊的婢子杜鵑。”
鐘纨忙将繡帖遞過去:“杜鵑姐姐,我們是應姑母相邀來的。”
杜鵑驚喜:“是纨小姐吧?!夫人早叫我在這裡候着您、硯少爺和蓬萊的同學了!夫人就在寺中,請跟我來。”
衆人便随她往廟裡走,月上女廟果然極大,而廊壁間到處都挂着織錦繡圖,山川、花鳥、魚獸……每一幅都生意盎然,有如窗景。直走了一盞茶的功夫,蘭因等人才來到後院,而看到了偌大一座牡丹園。
成片的牡丹姹紫嫣紅、離披婆娑,尤勝最豔麗的織錦,許多少女奔跑在其間撲蝶,而園心亭中,則坐着群華裝的婦人,其中有人瞥見了他們,便揚聲笑道:“哪來了這樣多俊俏孩子?”又轉頭,對着衆濃妝豔抹的婦人中間,唯一素衣而未施粉黛的女子:“——靈毓,哪是你弟弟的那一雙孩子?”
鐘靈毓聞言,放下了茶盞,擡眸看過來。她生得高額矮鼻,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美人,卻别具種獨特的風韻,尤其是那雙眼睛,明銳得像能剖人的刀——鐘纨在與她對上視線的一瞬,隻覺心頭一麻,竟下意識停住了腳步。
鐘硯拉了她一把,鐘纨這才回神,兩人一齊朝鐘靈毓見禮:“姑母。”
鐘靈毓點點頭,又環顧向他們身後。她說話的聲音輕輕柔柔:“這些便都是你們在蓬萊學宮的同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