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虞勉強壓下咳嗽,擦去唇間沾上的血沫:“江氏一直都想控制我,加之有江朝頤在,我有傷且遲遲難愈的事,從沒想着能瞞過他們——若不是自覺抓住了我的把柄,有掌控我的機會,以江朝歌一貫謹慎的性格,當初也不會主動上鈎與我合作了。”
“況且有關婆羅門的事,咳咳,”宣虞雖形容狼狽,神色卻極為冷靜:“很可能涉及到仙盟某段秘辛,我們七年前就曾仔細查過,剿滅婆羅門這等大事,在仙盟内部和蓬萊竟都沒有留下詳細的記載,而當時親身參與者,皆為當世之大能——如今,映月禅師多半已遇害,思邈道人和劍仙更早已羽化,藥姑避世多年,你家老祖宗更是早就閉關不出……劍仙與江氏本家關系一向疏離,他還在世時,江家人萬沒有膽子将手伸到蓬萊,而他隕落後,江家再想打聽那時的舊事,更不會有門路,若非思邈道人臨終前留下的幾筆記載……咳咳咳,”宣虞重新用幹淨的茶碗給自己倒了杯茶:“你和孫小岚隻怕也無從判别我中的竟然是随婆羅門而消亡已久的秘毒‘優昙婆羅’。”
“此事向來隻有我們幾人知曉,孫師妹多年前就已過世,你每每為我行針問藥更從沒有任何步驟假手他人,江朝頤就算在蓬萊再手眼通天,也沒辦法窺探得這麼深,”宣虞慢慢喝了口茶,沖淡了嘴裡的血味,這才擡眼看向施鈎玄:“——你應該是關心則多慮了。”
施鈎玄眉間卻并未因此放松:“可真會有這麼巧嗎?——與他們江家無關,卻在這時候不遠千裡地跑到你面前提及這樁早應該封塵的舊案?還說什麼檀那彌留之際留下的話,哼,從他江家人嘴裡說出來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
宣虞眯了眯眼:“但如果抛去偏見,假定江朝徹并沒有在此事上撒謊——昨日法會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維摩诘宗内,甚至仙盟内,必然有人為提桓内應,才會讓他這次突襲如此順利——江氏從來獨立于仙盟之外,在西洲淪陷的情況下,檀那九死一生,選擇逃往中州,向江朝雲求助,這是非常合乎情理的,江朝徹也沒必要在這件事上編謊。”
施鈎玄沉吟片刻,鎮靜下來,順着他的思路道:“若這樣假設,‘婆羅門’必然是檀那給出的線索,可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在仙盟的記載裡,婆羅門的魔修當時都已被除盡,難道這次的事還與他們有關?況且退一萬步說,若真有那魔宗的餘孽還活在這世上,伺機複出,甚至報仇,他們找映月禅師報複還可以理解,”他皺了皺眉,話題不由又拐回了宣虞身上:
“——可七年前就滲透進了蓬萊,蠱惑辛夷師妹在逃婚前夜給你下毒的暗中勢力,難道也是他們這夥人嗎?”
——這句話宛如驚雷,教一直似懂非懂扒在門邊偷聽偷看的蘭因一下怔住了,他還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意思,但一種敏銳的直覺,卻先于理智,像根毒針一樣蟄進了他的心,讓蘭因瞬間想起了施鈎玄兩次看向自己那格外淩厲的眼神——雖然每次一瞥過後,施鈎玄都很快地收斂起神色,但蘭因還是察覺到了那眼神中飽含的濃重的複雜和戒備,他先前并不懂這裡頭的緣由,這時候再回想起來……蘭因的臉色一寸寸變得雪白了。
“……可他們為什麼要對你下手?”施鈎玄遲疑着道:“還有辛夷她……到底和他們有沒有關系?她究竟……是不是真地受了歹人的蒙騙?還是出于本心……當初給你下這種毒前,她又到底清不清楚,優昙婆羅堪稱無解之毒,不僅發作時的劇痛讓人痛不欲生,而且,根本可以說藥石無醫,就得一直忍受着這種毒素吸噬宿主鮮血、靈力,直到徹底被吸盡生命、修為枯竭衰亡而死?——甚至,蘭因那神秘的生父,會不會就和那隐在暗中的‘婆羅門’勢力有關?”
宣虞沒有回答,隻是垂眼,靜靜地啜着茶,從蘭因的角度,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卻能看見他握着茶碗的十指沾滿斑駁的血污,還在細細地發着抖。
蘭因緊緊咬着嘴唇,身體也因為施鈎玄的話不自覺發起抖來,宣虞的身影在他的視野裡漸漸變得模糊,蘭因用力眨了眨眼睛,忽然,扭頭朝外跑了出去。
直到他的腳步聲徹底遠去,宣虞才放下茶盞,擡眼看向施鈎玄,他的眉尖不知是因難忍疼痛,還是不悅,微微地蹙起來:“你幹嘛要故意給他聽這些?”
“——因為無論他,還是我,都有理由知道,那會兒,究竟發生了什麼,”施鈎玄也握住宣虞的扶椅,俯身湊近,緊緊盯住了他的眼睛:“師兄,七年前,你和辛夷的大婚前夕,你說辛夷夜夜因暴雨雷電驚厥難以入夢,使小岚給她開的安神藥方,曾經被我無意中瞧見,結果竟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安神藥——那分明,就是保胎的方子,”他的聲音放得很輕,話裡卻仿佛醞釀着風雨雷電:“——她那時候分明就有孕在身了,不是嗎?”
“但你關禁了她,她或許懇求過你放她走,至少你知道她想逃,因為你讓小岚給她開的保胎藥中,還有封住她靈脈的一味‘青磷螢翅粉末’,所以她後來才會下毒報複你,”施鈎玄看着宣虞依然平靜的瞳孔,幾乎是肯定地說:“——甚至,你其實也知道她懷的,究竟是誰的孩子。”
宣虞始終冷冷地由着他審視,直到聽到這裡時,他忽然笑了,這一笑,有若冰雪消融:“怎麼——這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