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頤一出雪居,等候在外的婢女馬上迎了過來,兩人快步下山時,那婢子耐不住壓低聲音問:“小姐,宗主這回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并沒有借機多發作,而是許了寬限一年的時間,讓我們補齊帳上的虧空,”江朝頤面上的無助神色褪去了,陰沉沉的:“但條件是他會收回我掌宗内财務的權力。”
婢子一驚,随即沉吟道:“壯士扼腕,這想想也算是能接受的結果了——看來宗主也還并不敢和我們江家鬧得太僵,”又安慰江朝頤:“小姐也盡可放寬心些:就算這會兒收了小姐的權,但您這麼多年的用心經營,早已成功使我們的勢力在蓬萊紮穩了根基……”
“你還沒想明白嗎?——這恐怕才是他發難的實際目的,”江朝頤深吸了一口氣,道:“你道宣無虞是第一天知道我們私自挪用蓬萊的靈礦周轉私業嗎?現在終于抓到我們這麼大把柄,他為什麼會高高拿起,又看似輕輕地放過?——恐怕,他本來意在的就是我手下這群人!——你難道忘了半年前那場刺殺了嗎?那件事看來到底在他心裡埋下了根刺!”她眼光驟然變得犀利起來:“你回去馬上就轉告所有人:這些年因自恃有我撐腰的緣故,有些人确實是太恣肆了!現在給我細細想想之前都幹過什麼無視法紀的勾當,抓緊時間清理好自己的首尾,否則,一旦被宣無虞找到證據,又趕上犯了他忌諱的話,将有他們好受的!——我這段時日都暫隻好以弱示人,可使不出多餘心力再出手保他們!”
婢子喏喏稱是。
兩人直下到半山腰,所見皆是冬季蕭條的山色,江朝頤眯了眯眼,忽然想起了雪居那滿園子春天的花木來,不由輕輕呢喃了句:“他那院子,是專門找了人用木系功法維護的景緻?——他什麼時候竟有這種閑情了?”
“是那個辛夷的孩子,修煉了《素問》,”那婢子顯然是江朝頤的心腹,專替她收集、彙總各種情報:“據說昨天就在雲中城少主的眼皮底下境界突破了,而宗主為了給他護法,竟就那麼當場打發了雲中城的那位少主。”
江朝頤一愣,那婢子又補充道:“先前便聽人說過幾次,到雪居拜見宗主時,撞見了宗主正在親自考校那孩子的功課……似乎連那孩子的筆迹,都與宗主有些相像……許正是因這樣親力的教導,竟使這樣一個普通三靈根資質的庸才,在短短一年時間内就晉升到了煉氣中期,比尋常的單靈根都要快上了不少。”
江朝頤聽到這裡,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她自覺比其他人更琢磨透了宣虞性情——他這人一慣的偏執、強勢,從不甘屈居于任何人之下,而習慣将一切事情盡納于自己的掌握中,所以即便和江家合作了這麼久,仍對自己心防極重,但這樣的性格也使他不會吝于去施予弱者垂憐——在其餘人皆對宣虞接納蘭因的做法不解時,江朝頤早已想得很明白:對于辛夷當年當衆背棄他們婚姻給他帶來的恥辱,宣虞必不可能輕易釋懷,可像他那樣矜傲到了極點的人,也必然是不屑于對此做出任何報複舉措的。至于他會在辛夷死後答應庇護她的孩子,也大概并非是出于對往事的既往不咎,而是為了讓這個象征了辛夷的背叛與他的恥辱的孩子,從此仰他的鼻息、受他的施舍而活,這個卑賤的“奸生子”,往後餘生都将在為自身的存在本身“贖罪”,所能得到的最好待遇不過是在蓬萊做無盡的苦而沒用的雜活,做一輩子隻能苟且偷生的廢人……她自覺想清楚了宣虞的心思,因此也從沒有當真在乎過蘭因——在她眼裡,這就是一隻蠅蟲。但——究竟為什麼,宣虞卻比她想象中的要善待了蘭因許多?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偏愛……
他對辛夷都未曾這樣真正用心過吧?宣虞過去哄着辛夷,不是礙于江潮生嗎?所以為什麼對這個孩子…?
因記起與辛夷的不愉快往事,她神色也徹底冷了下來,沉聲吩咐婢子:“從今天起,要将這孽障也給我時時打眼盯緊了。”
***
蘭因和鐘纨按照約定,往學宮分配給宋文期的居舍來找他,因為兩人都未向學宮申請住所,故而也是第一次正式參觀這邊弟子居舍的模樣。
——因學宮總面積極大,弟子衆多、所修專業偏重又各不相同,為便宜考慮,學宮便将弟子居舍分散設置在了三十三處區域,可做自由選擇。宋文期因有意進攻文道,故而申請的住所便位于最靠近藝文館的“幽篁裡”,此間環境如名,乃坐落于一片四季蒼翠的竹林之中,就連居舍,也皆是三棟圍成一進的竹樓小院,一進進院落間與院内中庭處皆設有竹景、假山、清池等,而随處可見仙鶴,或震翅于竹風,或栖息于池塘間。
便是蘭因這因為内心的陰影對藝文館極抗拒的,見了這景緻,也不由感歎此地的清雅,鐘纨更是由衷贊歎:“你這裡的環境可真好啊!若是無需照顧爹爹,我恐怕也想要到這裡來起居呢!”
“嗐!”宋文期卻道:“那是你們還沒看到隻有評上了甲級,還有那些交了特别款項受關照的權貴弟子才有資格住進去的‘阆苑’,”他忽然壓低聲音,擠眉弄眼地對蘭因兩人道:“我這些天也沒閑着,打聽到不少消息,這學宮中的派系争鬥、内間門道可也不少呢!”
他本意是想要另外兩人求着他講,卻不想蘭因隻是被他這副神态逗笑了,而鐘纨聞言,則是皺了皺眉,正色:“我們還是不要去參與這些,就專注于學業就好。”
宋文期不由覺得沒趣,便也未再說下去,幾人說話間,已到了宋文期所住的院落——匾有題曰“綠筠軒”——的門外。
院中有清幽的笛聲傳來,宋文期邊推院門,邊給他們介紹:“我住在西面,東面的樓尚還空着,北面住的是主修文道的一位名叫‘仲書鶴’的丁巳輩師兄,和天白師兄他們同年,是近些年修文道中的佼佼者,因此很受郁祭酒的看中,聽說不僅有意将他收作入室弟子,還責他領銜管理學宮内的風紀——哦,對了,你們應該也見過他,就是入門考核的筆試過後,代表藝文館讀榜的那一位。”
——一入庭院,果然就見個頭戴儒巾的少年,正在倚竹欄橫笛而吹,聽得動靜,便睨眼朝蘭因、鐘纨瞥來,随即愕然之下,竟倏然停下了吹奏,擰眉問宋文期:“誰讓你把他們帶到這裡來的?”
蘭因和鐘纨這時也是一怔——說來之前讀榜時因為緊張倒未曾留意,這人竟也可以算是他們的熟人:便是當初郁離子派他來傳話,帶着蘭因到藝文館前去領罰的那個書童!
幾人神情都緊繃了,宋文期卻還莫名緣故,撓頭道:“仲師兄,怎麼了嗎?他們都是我的朋友啊?”
仲書鶴聞言,冷笑了聲:“我本以為你是湘離先生之後,品性也必然如先生般正直,不想你竟自甘與女子和這出身不堪的小人為伍!”
這話一氣貶及了三人,一時間,幾人的臉色都不好看,正尴尬之際,就聽身後有人大聲嚷嚷道:“讓一讓!讓一讓啊!”
蘭因等循聲回頭,卻沒能看見這出聲的人,而看見個巨大的煉丹爐正往這邊快速移動過來!——懷抱着丹爐的人還在嚷嚷:“前面的讓一讓啊,别堵在門口了!”
蘭因幾人連忙讓路,接着就見此人艱難地嘗試着變換了無數角度,在門庭幾次搖搖将破後,終于成功把那丹爐給擠進了院子,騰地一聲落在地上,這人累得叉着腰,呼呼地喘氣:“這裡……是…‘綠筠軒’……吧?”說罷,也不顧及形象,就直接癱倒在了地上。
仲書鶴盯着他,面色有些古怪:“——秋水澄?你到我‘綠筠軒’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