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因想起來,問:“哦,師父,所以你之前每天夜裡都是到這裡來的麼?”
“嗯,”宣虞道:“我因使用蟬蛻,《長生訣》的功法倒退回了第三層,暫時還受不住寒冰洞天内的至寒之氣,隻能如少時一般,暫時先在這山谷下的‘淵泉’邊修煉了——你看那前方便是了。”
花林已至盡頭,而隻見此下方,正是好大一片靈泉,就如那望不到邊的湖水一般,此時在月光下漣漣生波,散發出縷縷如煙的寒氣。
不知怎地,第一眼看到這裡,蘭因就不自覺心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他還怔愣着,便聽宣虞道:“你現在先對着‘淵泉’泉心的方向,行二十四拜禮吧。”
蘭因有些驚愕,但宣虞卻沒再做任何解釋,隻是站在一旁,靜靜地等待着他,蘭因雖然不解,但出于對宣虞習慣性的服從,還是先規規矩矩地行完了一整套大禮。
起身後,他才問:“為什麼要行這套禮啊?”——蘭因之所以會懂得這套禮法,還恰是因昨日入學祭上,郁離子教他們以此種禮儀來鄭重祭拜蓬萊開山以來的列祖列宗。
宣虞沒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牽着蘭因,慢慢涉入了淵泉:“我昨天給你的東西呢?”
蘭因忙從衣襟間翻出那個水滴形狀的吊墜來:“這個?”又不由好奇:“對了,師父,這是什麼啊?”
他們這會兒已涉至淹沒到蘭因小腿的水位,宣虞随即拉着蘭因相對浸坐入水中。淵泉水極為冰冷,蘭因幾乎整個身體都泡在其間,克制不住地打了幾個哆嗦。
宣虞注視着他道:“劍仙的‘若水劍’其實并非是一把有形劍,而是若水的‘魂魄’所凝成。劍仙當年曾以若水劍的一魄将那隻蜃女封印在了碧落浮黎秘境的陣眼,現在那蜃女死了,我便托阿祈将若水劍魄回收,換了這種方便保存的方式給你。”
蘭因被驚呆了,都忽略了身上的冷:“這……這麼珍貴的東西……交給我?”
水光不停地倒映在宣虞的臉上,籠罩住了他的神情,隻見他斂眸,輕輕笑道:“當然,這本就該是你的東西——你娘沒和你透露過嗎?劍仙當初将辛夷師妹抱到身邊收養時,對外聲稱說她是故人之女,但實際上,辛夷師妹就是劍仙的親生女兒,也是他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脈。”
蘭因一時震驚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都聽到了什麼!——辛夷在蓬萊的聲名可謂狼藉到了極點,人們确實多有議論劍仙對她特别的寵愛之恩,可為的卻是以此來論證她後來背叛宗門的形迹之惡劣……他就從沒有聽任何人說起過……
像是知道他這時正在想着什麼,宣虞擡起眼,定定地看向他:“——因為這件事,本來就是除了當事者之外,整個蓬萊,也隻剩包括我在内的少數幾者知道的秘密——好了,回神,”宣虞前探身體,按住他的手:“從現在起,凝神,和我一起,行心法打坐。”
宣虞的手比淵泉的水猶冷,卻很有力,握住蘭因的力道讓他一下子把心裡那些亂糟糟的念頭給壓了下去,對于蘭因而言,娘從未向他提起過任何有關蓬萊的人、事,而且他早就敏銳地發現了,每當宣虞提及這位師祖時,所用的稱呼幾乎都是“劍仙”,隻有鮮少幾次才叫了“師尊”——或許在其他人看來,這是尊敬的表現,但蘭因推己及人,卻覺得是因為自己師父待這位師祖實在不親近。既然娘和師父都是這樣的态度,那這師祖也不過就是個不相幹的人,所以他到底是娘的爹爹,還是師父,又有什麼所謂呢?
蘭因想通了這點,便把這事完全抛到了腦後,摒去雜念,同宣虞在一處專心緻志地打坐修煉了起來,他的身體沉浸在淵泉當中,意識則溶入了識海,随着運功吐納,蘭因隻覺丹田被沁潤的效率幾乎比往日快了近乎一倍,教丹田内的那株幼苗汩汩地可勁兒飽飲着水,也泉湧似的向外煥發出至為純淨的木性靈力,充盈了他的丹田,又湧向他全身的經脈,這靈力溫和而滋潤,很快便由内而外地驅散了蘭因四肢百骸的寒冷……
蘭因入了定,直到感覺周身經脈的關竅又隐隐有了即将松動少許的趨勢,他丹田内的幼苗更是在這一夜的浸灌下六重葉片全部綻開,甚至冒出了一點第七重的新芽,蘭因這才停了下來,通身的輕快、舒暢不由讓他滿意地深吸了口氣,而甫一呼入空氣,蘭因便覺出不對,蓦地睜開了眼,接着便忍不住驚訝地“呀”出了聲——隻見從宣虞打坐的位置開始擴散,整座淵泉的水面,隻除去自己所在這一小片位置,竟都已結上了層薄冰!在已高升的日頭照耀下閃爍着瑩瑩的亮光。
随即看清了日頭已在的位置,蘭因不由一驚:不好!郁祭酒說要在今日辰時考校門規的!他這是要遲到了!
蘭因忙急着對宣虞道:“師父!我得走了!”而見宣虞始終還在低斂着雙眸,猶自專注地運功,對他的話沒作出任何反應,蘭因一時也顧不得了,匆匆便往藝文館趕去。
他離開後,流漣谷也陷入了徹底的寂靜,淵泉冰下所有的流動都漸漸被自宣虞周身散溢出的澎湃靈力所凍結,冰眨眼間越結越厚,将谷底赫然凍成了一座巨大的冰鑒,清晰地倒映出整座山谷的纖毫靜動——從每一縷微風吹落的每一片花瓣,到每一隻飛鳥驚掠過每一柄樹梢,每一絲靈力的細微波動都由此被納入宣虞的感知,仿佛整個世界在這一刻都凝作了照在他心底的倒影:森羅的魑魅魍魉,寒栗着幢幢動動……就在這時間凝滞般的極靜中,倏爾有突兀的“喀嚓”一聲——冰面于忽然間開裂,仿佛兩座巨大的冰山分别朝着兩邊傾頹而去,中間裂開的深淵巨口一瞬間張噬開,吞沒了心底所有驚顫的鬼影!宣虞猛地睜開一雙幽邃如淵的眼,沉沉地望向這個世界。
——時隔十數年,在經曆過跌跌撞撞的摸索又被迫跌落下境界,再重新修煉起,他的心法這時終于又再一度突破回了《長生訣》的第四層:“淵冰”!